“更何況,他于我而言,本就無關身份,王侯将相也好,販夫走卒也罷,他隻是我在這世間唯一心愛之人。”
密雨落在江容晚的頭上,又一條條地順着臉淌下來,很快打濕了她的頭發、衣服,淋漓不盡。明明冷的牙關咯吱作響,聲音卻仍舊清亮。
“妾也不敢聲稱他手上沒有沾血,隻是他多次搏命救我,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對我情真之人,我絕不能再辜負他。何況他于我朝至關重要,他若有恙,邊疆必将再起烽煙,百姓重入水火,到那時,先生如何能自在雲遊?”
“倘若,倘若先生肯開恩,又難解心結,妾願将這一命賠給先生。”
雨在瞬間大了起來,傾盆而下,雷聲轟隆作響,閃電劈開天幕,亮如白晝。身後的女子卻如院中松柏,傲然挺立在風中,不肯摧折。
歸雲歎了又歎,眉心蹙了又蹙,終是化為重重一歎。
“罷了。”
他看着江容晚,眸中冷意化作同情。
“隻是萬物自有常法,倘若人力強阻,皆有反噬。正如此法,恐傷壽元,又恐傷及子嗣,就連你腹中這個,也未必能生下來。你是女子,又還年輕,未來還有無數可能,希望你三思而後行。”
江容晚眸光一軟,以無限的依戀輕撫小腹,隻一瞬,眉眼間又是一片沉着。
“先生隻需告訴我便是。”
倘若沒有心中人,她縱然長命百歲又有什麼意思呢?可惜她太晚才看清自己的心意。
歸雲點頭,目光停留在她的手腕,又是一歎:“此物有靈性,隻需到天台山、五座湖中,以血喂養,兩種血液相克,自會化解。”
*
傳聞中的天台山,就近在眼前。
江容晚翻身下馬,仰起頭,心中長歎一聲,終于到了。
歸雲那日隻告訴她這個地名,并未告訴她具體道路,就翩然而去。她一路打聽了許久,才發現看似平常的一條小徑之後,原來别有洞天。
雲山重疊,郁郁蒼蒼,群瑛之萃,盡在天台。
幼時身在閨中,總是聽聞外邦之人說那北地的天台山如何之美,如何集萬物之靈秀,當時便心生向往。隻是奈何一生禁于宮廷,不過是癡念。
熟料世事如風,命運難料,陰差陽錯的,她竟是能有幸一見。
縱然早就聽膩了世人如何贊美這地方,一朝親臨,仍然忍不住為之驚歎。
巨嶂巍峨,流水宛然,天地遼闊。
當她沿着蜿蜒的道路往上,攀上四十九級玉階,前方再無路徑,乃是一山崖,而一彎明汪汪的湖水就在腳下。
如一方明鏡落于階前。
江容晚取出匕首,翻起袖口,在腕上輕輕一劃。
猶如刀裁宣紙,伴随着一陣痛感,膚上破開了一條紅色的細線,而後冒出一點血花,汩汩漾開,又一點點跌落。
血流如注,卻是一絲一毫也未滴在地上,盡數被吸收。本是流光溢彩的血玉,如墨汁暈染入水,顔色突然變得很渾濁,由青變紫,又逐漸出現冰裂般的紋路,而後,砰然碎裂。
腕上驟然一輕,禁锢徹底解開,數不清的細小的碎玉極為自然地順風而落,飄飄渺渺,墜入腳下還有萬丈遠的湖中。
啊,這樣一件世間僅有之物,就毀于眼前。
江容晚本能地向深淵伸出手,片刻後又收回。
當初制造出此奇物的人定然是抱着一片丹心,可誰知,秘寶若為有心之人知曉,反而成了會被拿來利用的弱點。所以沒必要了。
她沿着原路,悠悠地下山,雖是風景如畫,可因為心有挂念,總是忐忑。眼下,她應該趕緊回去。
剛至山下,就見樹下所系的駿馬歡快地沖她甩起尾巴。
她輕輕一笑,還未在臉上蔓延開,卻又立刻止住了。
相隔十丈遠的地方,另有一匹駿馬,通身雪白無塵,旁邊站着一個挺拔的男子。
墨發,玄衣,玉冠,飛揚的眉眼和微微發白的臉。
黃昏時的夕陽斜照,湖泊灑了金,随風泛起漣漪,那半張臉在光影裡,模糊中看不真切,唯有唇邊噙着一抹笑意,溫柔而耀眼。
一如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