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翼穿着黑色的絲質睡衣,歪七扭八的,一邊衣領掖在裡面,一邊衣領被撓成幾條流蘇狀的圖案,下擺一部分束在褲子裡,一邊皺皺巴巴,趿拉着拖鞋,從卧室裡走了出去,轉頭看了看裡面床上沉睡着的人,輕輕地關上了門。
去到了大廳和廚房裡,家中仆人和大廚們都心照不宣,有條不紊地做着事,有的在輕手輕腳地打掃房間,有的在做一些發情期夫夫們應該吃的食物餐點。
“這是什麼?”丁一翼掀開了一個白瓷燙盅,往裡看。
“南瓜粥,”大廚給他看一道又一道飯菜,并且進行講解,“這是巧克力布丁和草莓奶昔,這是荷塘月色小炒,這個是玉米牛肉羹,都是按照夫人平時喜歡的口味做的。”
“這邊正在煮的是羅漢果和甘蔗竹矛水,是清咽潤喉的。”
昨晚方盼盼叫了一夜,直到早上才出不了聲,Omega廚師特意烹饪了幾款對症的藥膳。
“都是些零食甜點什麼的,看着不是正經的飯啊,”丁一翼問道,“佛跳牆不行嗎?他喜歡吃刺身和壽司,還有烤菠蘿之類的,都來一點。”
“丁總,您有所不知,這時期的Omega脾胃非常敏感,腸道的消化不好,都得吃流食的。”
“那把佛跳牆榨成汁不行嗎?”丁一翼道,“那玩意兒才有營養。”
“可氣味不大好,聞了可能會惡心。”廚師們建議,“按照我們的菜譜,保證夫人吃得舒心又開心。”
“好吧。”丁一翼準備聽專業人士的安排,雖然他知道,短期内盼盼估計都不會開心了。
“丁總您坐下,為您做好的菜品馬上出鍋。”
丁一翼沒有什麼胃口,怔怔地坐在桌子那一頭,整個人像是在放空。
方盼盼在裡面不分白天黑夜地睡着,即使睡得很沉,眉心仍舊是微微蹙着,哀哀戚戚,很委屈。
而他現在整個人都是懵的,還有些失魂落魄,不像是跟他的夫人新婚燕爾,初嘗人事之甜蜜,而是像個山野屠夫,搶了别人的媳婦兒回來淩/辱。
“那是什麼東西?”
他看到大廚打開烤箱,拿出了一個表面有些焦黑的盤子,呆了一下,準備倒掉。
“是夫人昨天在家裡烤的蛋糕,已經化了。”
“拿過來。”
蛋糕四周都翹起了焦黃的邊兒,底座有些發黑,是烤糊了,但看得出來,原本應該是一個白色奶油蛋糕坯子,中間用巧克力畫成的蝴蝶翅膀圖案,邊緣已經黑得有些模糊不清,那淡黃色奶油畫的一朵朵小雛菊,更是融成了一灘果醬,混在了黑色的翅膀圖案當中。
丁一翼要來了一個叉子,将這蛋糕劃拉成幾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夫人昨天在家都做什麼了?”他一邊吃一邊問。
“十點多到的家,跟我們笑呵呵地打了招呼,還幫我掐了豆角、洗了白菜,中午他吃的很簡單,隻要了一個素菜,然後坐在那裡畫圖,畫了一個多小時,又開始準備面粉,使用模具烤蛋糕,忙活了整整一個下午。”
家仆陳伯,是丁家伺候夫人的老人兒了,盼盼來的第一天,丁一翼就把他介紹給了盼盼,讓盼盼在他的照顧下,能夠住得更舒服自在些。
丁一翼轉頭看到貼在冰箱門上面的貼畫,是盼盼的手筆,一個栩栩如生的立體蛋糕躍然紙上,藍黑色蝴蝶的翅膀線條精緻利落,每一根羽毛都閃閃發光。
他看了很久很久,心裡很難受,盼盼應該很期待跟他的這次團聚,可惜,被他給搞砸了。
昨晚做的事,其實對他來說隻能算是小施懲戒,但對盼盼來說,絕對堪稱是恐吓暴力了。
他無意責怪盼盼嬌氣,因為這些年來,是他親手把盼盼寵成這樣,盼盼可以自由地發表意見,任性地說“不要”,甚至昨晚盼盼還說了很多很過分、讓丁一翼難受得不行的話,早上坐在這裡,吃着蛋糕,他已經通通不在乎了,但在昨晚情緒上頭的時候,他沒有像以前一樣,馬上服軟去哄,而是選擇塞住了盼盼的嘴巴。
從和盼盼相戀以來,丁一翼确實隐藏了自己的真實人格,因為從早期的接觸,他已經看出來了,盼盼喜歡的人,會是斯文秀氣的Alpha,會是情緒穩定的Beta,反正,絕不會是真實的他。
為了得到盼盼,他不得不僞裝,可隻要有僞裝,就有露餡的那天。高三相遇,進到軍校之前,以及大學畢業,進到新兵營之前,他們曾經有過數月頻繁的交往,丁一翼自認表現得很好。
盼盼的生活很有規律,自從辭了舞蹈演員的工作,每天在家裡,他清早五點,起床、洗漱、更衣,然後在院子裡吊嗓子、拉筋、做瑜伽,跳幾段舞蹈後,吃完了早飯,便練習寫作,寫作的間隙用來看書,看書看累了,就在窗口畫畫,畫得煩了,偶爾練一練書法,或是窩在沙發一角裡,沉浸式看書聽歌或是看電影,再就是沐浴熏香,在那玩一種名叫“打香篆”的玩意兒。
“翅膀,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這是……一個鐵盒子。”
方盼盼笑了笑:“這是實心采銅燒藍,你看我給你打一個香篆。”
在總統隔壁别墅的院子裡,亭外下着小雪,方盼盼穿着是一身道袍似的棉襖和中衣,下面穿着黑色棉布馬面裙,在那用力搓着一小坨香灰。
丁一翼見他似乎很樂在其中,便坐在旁邊仔細地看。
方盼盼依次擺好了他的瓶瓶罐罐,仔細擦了擦那雕刻工藝精美十足的香具,添了白色香灰,用銅器一一壓平後,将一個山水墨畫的篆模小心地嵌入了灰中,又用小刷子一一掃去浮灰,香鏟将篆模提了起來,香粉瞬間脫模。
方盼盼眼前一亮,似乎很滿意這個落成的圖案,接着,用一個點燃的線香來引燃他用香灰做的水墨畫,香篆便開始燒了起來,鵝梨帳中香的味道沁人心脾,萦繞了整個小亭子。
“怎麼樣,好玩嗎?”方盼盼笑意盈盈地轉頭看他。
“好玩,好玩。”
丁一翼心中很是不理解,忙活了近一個小時,凍成了狗一樣,最後就是為了燒這麼一爐子香,感覺跟小時候撒尿和泥巴,也沒有不大區别。
但他不會粗俗地表達他的真實想法,免得盼盼讨厭,而是急不可耐地甩着心中的狼尾巴,心猿意馬,隻盼望盼盼玩完了香灰,可以進屋裡去,倆人貼在一起,享受肌膚之親。
丁一翼一直很怕方盼盼讨厭他。
在别墅裡陪過他十幾天,看出來方盼盼每天給自己安排得滿滿當當,看書、寫作、聽歌、彈琴、繪畫,别說打香篆了,方盼盼甚至買過織布機在家學織布,還給丁一翼織過幾件毛衣。
他是個自己跟自己玩得很好的人,内心世界充沛豐盈,丁一翼偶爾過來想要參與一把,都像是在打擾方盼盼富有文藝氣息的生活。
有時方盼盼對頻繁出去約會,到高端場所花錢,覺得膩了,便告訴丁一翼,讓他去忙他的,他要在家休息休息了。
但愛一個人,就很難不去見他,參與進他的生活當中去。丁一翼在外面習慣性地作奸犯科、打打殺殺、談幾筆生意後,會很想他溫柔恬靜的老婆,便不打一聲招呼,直接去盼盼的家。
有一次院子裡挺熱鬧的,像是有不少人,丁一翼停了車,推開了門,發現方盼盼正在家裡宴請好友,有他出版社裡結交的編輯、作者朋友,還有畫室和舞蹈室的朋友,加上方盼盼自己有七八個人,正在忙活着好像要燒烤,Omega們齊心協力,才在院子裡搞了一個小火爐子,點燃了炭火,上面放了一張鐵絲網。
還有人在洗水果,有人在插花,看到他這個不速之客忽然進來,都有些愣怔。
“這是我的男朋友,丁一翼。”方盼盼大大方方地給朋友們介紹。
丁一翼一一點頭微笑,跟他的朋友們熱情打招呼,自我介紹。
看他們費勁巴力地弄着火炭,圍着這麼個屁大的小爐子,丁一翼忍不住說道:“這爐子也太小了,夠烤幾串大腰子啊?還不如整個長條大爐子,那烤起來才方便。”
幾人微微一愣,随即都忍不住低頭或捂着嘴笑了起來。
等到準備好了食材拿出來,他才知道,這不是在烤肉,而是在“圍爐烹茶”,風雅之事,烤的隻是幾個小栗子、花生和橘子而已,煮茶也是次要的,重點是他們這些文藝青年們要在一起聚會聊天,聊的是文藝界的新鮮事。
丁一翼鬧了個笑話,出了個大洋相,後續根本不敢說話,聽在座的各位,又都是嶄露頭角的文化人,更是非常慚愧,他很擔心方盼盼會有想法,或是責怪他,但方盼盼沒有。
隻是後來看到方盼盼的手機定位在駐地一個畫室時,外面天色又不早了,他便主動開車去接,到了走廊裡,挨個門去看,聽到有人去喊正在畫畫的方盼盼。
“盼盼,你那烤腰子的男朋友來了!”
“去你的!”
畫室裡的人都笑了起來,方盼盼丢下了畫筆,跑了出來,一頭紮進了丁一翼的懷裡。
回家的路上,丁一翼問過盼盼,會不會因為自己而感到丢臉,方盼盼搖了搖頭,說各有各的愛好和才能,無所謂的,讓他不要多想。
可丁一翼是個無法不多想的人,他本來就極愛面子,更特别在乎方盼盼對他的看法,那些嬉皮笑臉、自诩才子的人,他都想一拳一個打死。
後來又有一次方盼盼出現在陌生的地方,丁一翼循着地址找了過去,發現竟然是在一家破舊的小戲院裡,他找了一圈兒沒找到人,忽聽台上之人畫着粉黛,婷婷袅袅,提聲高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莺啼婉轉,細膩多情,即便是掩藏在濃妝之下,丁一翼都看得出來,那是他的盼盼。
一曲落幕,方盼盼回到後台,一邊卸妝,一邊跟戲友們聊天說笑,丁一翼才知道方盼盼是有這樣玩票的樂趣的,常常應朋友邀約,過來唱上兩曲,說是曲藝雜談不分家,文藝原本都是一國的。
丁一翼學聰明了,這回為了不露怯,幹脆不去裡面,就在外面站着等着。
可他人高馬大,站哪兒都顯眼,都礙事,長相又鋒芒外露,在那暗影處站着,都不時地被過往的人上下打量,不一會兒,幾個穿着大馬褂的花臉老爺子認出了他,急忙奔過來,指着他大罵。
“丁總!我們這小破院兒竟勞煩您親自跑來要租金了?!”
“丁一翼,我們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本事,你趕我們走不成,還要親自來拆我們戲台嗎?!”
丁一翼:“……”
他站在那裡一頭霧水,看了看地段,才明白了過來,這是他的道翼建築集團最近快要動工的地産項目,戲園子裡的收入太少,又拖着不交租金,集團目前開始了催繳、催收的暴力手段,逐漸就要給他們斷水斷電,趕他們出門。
方盼盼聽到外面的呼喝聲,趕緊跑了出來,看到狼狽要逃的那個背影,喊了一聲翅膀。
丁一翼頓時站住了,隻得轉過了臉來。
那些“黑臉的包公、紅臉的關公們”,都圍着方盼盼告狀。
“這位丁總手段毒辣,暴力催收!”
“他手下一堆小喽啰們,都是跑堂會的,沒有一個是好人!”
“他将我們這些老人們趕盡殺絕!不讓我們在這唱戲了!”
“他是戲曲界的劊子手,是瘋狂吸血的資本家!”
……丁一翼的拳頭硬了,望着他們一張張花裡胡哨的臉,隻想一拳打死一個。
方盼盼沒有說什麼,但坐着他的車,回家的路上,一言不發。
丁一翼如芒在背一般,隻得主動為自己洗脫罪名:“那塊地段,靠着南邊商業城,想是蓋一家電影院,可能……收獲利潤,要比那戲院強。”
方盼盼點了點頭:“你說得對。”
“……”
這句話在丁一翼聽來更是恐怖至極,像是在說,瘋狂吸血的資本家他本人,“你去死吧”。
方盼盼到了家門口,就拎包下車,推開了門,走了進去,沒有邀丁一翼回家裡坐一坐,态度冷淡至極。
丁一翼回去後坐立難安,打電話給集團内部,要求暫時叫停這個項目,項目經理不明白,說是馬上就要搞定了,怎麼臨門一腳要停了?丁一翼隻煩躁地說先不要催繳了,緩一緩,緩一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