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鐘肩膀撞了他一下。
“啊不是,我是說,長得,長得真可愛。”他抿了抿唇,艱難地改了口。
趙一甯歎道:“是挺難看的,我打算把這個扔了,等以後有了好看的……”
“那不好吧,”王宇行皺了皺眉,低頭看着這咧嘴哭得更難看的小孩,“要不先養養,等皮都展開了,興許能好看一點兒。你不喂他點兒什麼嗎?”
“喂奶。”
王宇行和孔鐘四隻手一起,像握着一個點燃了的小型炮仗,從嬰兒床裡将小孩馱了起來,交到了趙一甯手裡,等趙一甯寬衣解帶要喂奶,他們倆争先恐後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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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一甯一紙訴狀告到了國際軍事法庭,一訴于皓南濫用職權,公然破壞兩國團結;二訴孫舜香濫殺無辜,給異族領主投毒堕胎。
誰都不知道那抱着嬰兒整夜啼哭、孱弱不已的産夫,怎麼忽然就有了底氣,敢向天家宣戰。隻是這訴狀分條縷析,思路明确,從訴求内容、投遞軍事法院位置到主訴人員,無一錯處,而這一紙訴狀的内容,也是趙一甯抱着嬰兒站在醫院樓下面對媒體,直接披露案件整個過程以及自己受害的整個經過,包括丈夫被羁押、自己被奪權而孫舜香派人下藥、李若希打翻毒藥、方缇緊急救治、生下孩子全部過程,他也全無隐瞞,事無巨細,一一講述。
自媒體時代,人人都是曆史的見證者。
這一鮮活的訴狀,以紙張、聲音、視頻多種形式遞交至國際軍事法庭,一時引起輿論嘩然。
訴狀上的内容如同重錘,激起了水星人的關注和思考,這一紙訴狀所涉及的主權掠奪和人權侵犯同時發生的事件,無疑是對國際和平與正義的嚴峻挑戰。
“我以天父之名,代我6千萬巴爾幹同胞,敬問水星總統方傾,我們巴爾幹人是不是真如于皓南所說,是個軟柿子,我巴爾幹人民在漫長而曲折的曆史進程中,是否可以遵循我們個人的信仰,手執明仗,信奉火烈鳥精神,不死不滅,不傷不亡!”
“不死不滅,不傷不亡!”
“不死不滅,不傷不亡!”
上千名巴爾幹人齊聚在醫院樓下大廳與院子,一齊舉手握拳,向水星政府示威。
“今天,我向國際軍事法庭遞交了這份重要的起訴書,我需要世人看見,我要方傾你看見。這個孩子,這個難産并早産的孩子,名叫王承霖,俊王妃的‘王’姓,開國承家、沛沐甘霖的‘承霖’,也是我們巴爾幹下一代天父,”趙一甯道,“我希望國際法庭能夠公正地審理此案,為我這受害者讨回公道,為正義與和平的旗幟添上一筆光輝的色彩。否則,你方傾與于皓南承諾共同構建的和平與公正的世界,根本是個笑話!”
面對這一重大輿論危機,國家立即響應一級應對措施。總統方傾與總理章楠立刻召開會議,首先就行動當事人于皓南進行問責。
可于皓南一向是個按章程辦事或者說習慣性做有法律與軍法背書與依托的事,針對巴爾幹他可能采取的種種措施,早已提前上報方案給軍區總司令于浩海審批,而于浩海啟動三權獨立審批制度就“文鬥不行就武鬥”的巴爾幹改革計劃,總統、參議院、檢察院、法院最高領導人,都給予了于皓南最大限度的放權和自由度。這是針對特定情況而制定的,具有高度的緊急性和重要性的戰争絕對策略,淩駕于所有法律法典之上,因為這是“為國之計”。
也就是說即便當天于皓南殺了趙一甯和勞彌财,在流程上,他都屬于是在正常的職權範圍内,所以他隻不過應對了一番質詢,就解決了對他的控訴。
可真正被人诟病、又被人抓到把柄的,恰恰是孫舜香的投毒,而且是對一個七八月份的孕夫投毒,簡直愚蠢至極,又罪無可恕。
軍界内部會議上,衆人質詢于皓南後,卻不見孫舜香的蹤影,對于“你的參謀長去哪兒了”這樣的問題,于皓南的回答是:“我也在找”。
軍界内部對方缇上将在關鍵時期審批擔保了衆多巴爾幹人來駐地,頗有微詞,眼下他們都在醫院和政府樓下靜坐示威,搞不好要自焚,那政府和軍界更下不來台。
方缇的解釋是趙一甯孤身一人在駐地産子,必須有家屬和族人陪伴,他作為曾經的王妃,當然現在趙一甯有天父令牌了,直接廢了他的王妃職權,他審批通過也無可厚非。
軍界内部會議上煙霧缭繞,衆人又把目光投向了李若希。
有人小聲說,李若希不該插手去救,這搞得自家人偏幫了外族人,眼下巴爾幹來問責,趙一甯生下了孩子,引輿論沸騰,大家都束手無策。
李若希冷聲道:“大點兒聲說,我聽不見。誰說我怎麼了?我不該怎麼的?”
于皓南一眼瞥過去,感覺他又要發瘋,連忙道:“眼下不是互相推诿的時候,還是按照法律流程走。”
“按法律流程,應該先拿人,”李若希道,“那孫舜香,你的副将,人去哪了?”
“我真不知道。”于皓南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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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缇繞過醫院地上,堵得水洩不通的示威的巴爾幹人,從門診大樓走到了醫院門口,竟用了二十多分鐘。
“麻煩你等了這麼久。”
“真客氣,是我有事相求。”袁艾青打開了車門,請他上車。
坐在地上一個身材高大、披着白色孝布的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
“醫院現在和我們法院一樣,都亂糟糟的,天天聽示威口号,你也挺鬧心的吧?”袁艾青一邊開車,一邊問道。
“有點兒傷心,”方缇歎了口氣,“好歹我自認我算巴爾幹半個親人。”
趙一甯已經不用他近身看護了,現在還在醫院裡住着,不過為了照顧幼小的孩子比較方便,順便還能時不時接受外人采訪與率領衆人示威。
他隻最後問了方缇一個問題,他的兒子能不能姓王。
“别誤會,是俊王妃的王姓。”
“啊,沒事啊,可以。”方缇點頭道。
他沒有問趙一甯起訴和引發輿論的原因,因為這是他的權利,他是真正的受害者。他也沒問趙一甯為什麼忽然從暫代天父直接轉變為真正的天父,因為他知道趙一甯在那一晚上,究竟失去了什麼。
“唉。”
“小小年紀還歎氣呢,這讓我帶你去那個地方,更沒人性了。”
方缇笑道:“不過是做戲給家長看,這些年我最擅長這件事了。”
“趙一甯鐵了心要告嗎?”
“是,他和那個人一樣,跟孫舜香不共戴天。”方缇道,“不過我很好奇,孫舜香跑哪兒去了?”
袁艾青嗤笑一聲:“這事得找于黑子,我們心裡都有數。”
“那去找了嗎?”方缇指了指天,“已經飛了?”
“恐怕是了。”
“……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你是法官,你覺得這樣對嗎?”
“我這麼跟你說吧,你覺得‘從什麼就不從什麼’這條法律實施得怎麼樣?”
“比想象得順利太多了,我聽我哥說,預計三年完成都算快的。”
“是,參議院就過半數人都不同意,”袁艾青道,“這麼多年混兩界,誰還不是個商業大佬啊,隻是叫得最大聲、抗議得最激烈的幾個人,都橫死了。”
“什麼?!”
“一夜之間。其中一個指着章總理說:你敢踹我們的飯碗,我讓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結果你猜怎麼着,當夜暴斃,他本人就沒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方缇愣了愣:“那總統怎麼說?!”
“總統力保章楠,多少年都一樣的,你猜于黑子會不會力保孫舜香?”
方缇沉默了很久,搖了搖頭:“我一直希望所有人都能得償所願,都是正義的。”
袁艾青苦笑道:“人生是一道選擇題,怎麼可能ABCD都是對的。”
“你呢?”方缇幽幽地看着他,自從索菲娅出獄後跟他徹底決裂,此生再見都是無望了。
“我早就選了,”袁艾青道,“我的天平對她始終傾斜,我隻能向着她。”
方缇心道:我也一樣。
到了地方,倆人下了車,看着對面的招牌。
高級婚服制定。
“走吧,開開心心的,也許我這輩子也就這一次穿婚服的機會。”
“那我肯定還有。”
倆人并肩走了進去。
“艾青哥哥,我能選個卡其色嗎?白色我想留着。”
和他結婚時再一起穿。
“行,”袁艾青道,“一會兒試完了婚服你想吃什麼我請客,是我對不住你。”
“那我吃不完可要打包的。”
“沒問題。”
倆人在裡面挑來選去,量了尺寸,訂了服裝。
“我爺爺恐怕時日無多,方爺爺說還有不到三個月的日子了……頂多在他面前穿一穿,了結他的心願,就算完了。”
“我希望他能熬過這個冬天。”
袁艾青點了點頭。
櫥窗外面。
一人靜靜地站在樹下,看着裡面試穿婚服、彼此說笑、恩愛有加的兩個人。
他是心酸并帶着微笑的,盡管無法衷心祝福。
恭喜你好事将近,小葡萄,恭喜你終于長大了。
從不願面對現實,到坦然面對現實,到接受現實,再到變得無比現實。
人都是這樣一步步痛苦蛻變着長大的。
那個哭着抱着自己,說“可我還愛你啊”的小葡萄,終于泯滅在時間的長河裡,消失不見了。
王宇行轉身上了車,路過垃圾桶,将脖子上戴了三年的鐵鍊子一把摘下,丢到了垃圾桶中。
也許早在三年前,方缇就把他像垃圾一樣丢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