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瑛急急從村頭趕去了村尾,裴潇和小燕也陪在她左右,三人一行跟着那換作馬大富的黑臉漢子剛踏進他家院門,斜刺裡便冷不丁傳來連聲吠叫,顔瑛一吓,猝不及防地頓住了腳步。
裴潇已站到了她身前。
馬大富把通體黢黑的大狗喝住,掉過頭來賠笑道:“無事,這蠢狗隻會叫,不咬人。”
裴潇看着他,淡淡回了一笑:“無事,也不怕它咬人。”
馬大富不知想起什麼,表情微滞,裴潇也不待他再開口,徑轉過來向顔瑛道:“我不便入内,就在這裡等你們,有事叫我。”
顔瑛點點頭。
跟着馬大富進得房内,果然見到個肚皮高隆的孕婦躺在床上呻吟,顔瑛不敢大意,拿出脈枕便開始仔細問起診來。
夜風拂動了裴潇手裡的燈籠,那趴在籬笆架下的大黑狗又把腦袋警覺地支起,他站在原地沒有動,聞着空氣裡飄浮的硫磺薰草味,目光靜靜落在它身上,耳邊聽着周圍風聲,一切如常。
少頃,那大狗耷下眼皮又趴了回去。裴潇轉開視線,向窗戶裡映出的朦胧身影看了幾息,然後擡起頭望着遠處紫黑色的天空,若有所思。
屋子裡忽然傳來一陣嘈雜,不多時,顔瑛主仆倆便走了出來,在她們身後是緊跟着的馬大富和一個挺着肚子的婦人。
隻見顔瑛短短片刻間已幾次駐步,向那夫婦倆婉拒道:“不必了。”又說,“真的不必了,醫坊裡還有事。”
裴潇走上去的時候略聽了兩句,才知原來是馬家夫婦說要感謝他們,一定要留顔瑛吃點東西,後半夜順便在這家裡睡個好覺。
但顔瑛執意不肯受,她一朝裴潇望過來,立刻便道:“裴翰林,馬大嫂這裡沒有什麼大礙,我們回去吧。”
裴潇方要颔首,那馬大富的妻子鄧氏竟一伸手來把顔瑛拉住了,嘴裡忙忙道:“顔小姐,怎麼說你也是黃花閨女,堂堂的秀才女兒,這大晚上的哪好和那些人擠在一處?反正他們也都睡熟了,就再有什麼也好好先睡一覺,等明日天亮了再說;你看你人已這般清瘦了,我今晚正好宰了家裡老母雞炖湯補身子,等叫我漢子把竈熱了,你也喝兩碗振一振氣血。”
馬大富站在旁邊不住點頭和調。
裴潇看了他一眼,再回過視線來就發現顔瑛和鄧氏拉鋸的動作越來越大,一個往回抽,嘴裡說着“不用”,一個仍用力往裡拽,滿口的“你就留下來”;偏偏顔瑛體格不如對方健壯,又似是顧忌着鄧氏的肚子,是以竟無法擺脫。小燕大約也是沒有見過這般熱情的留客,猶豫地盯了片刻,直到裴潇轉過來給她遞了個眼神,她才堅定地邁上前來要使力幫着顔瑛往回抽手。
鄧氏霎時就有些落了下風,馬大富立刻朝妻子伸出了手——幾乎是在同時,一聲犬吠從斜刺裡穿來,裴潇猛地側身一把就着手裡提竿将燈籠用力揮了出去,顔瑛隻聽見什麼東西被悶聲擊中後發出“嗚”的叫聲,接着身體便驟然一輕,這感覺熟悉地就像當初在裴園船上時一樣,還不等她反應已本能擡手抓住了他的衣衫—— “哎呀!”鄧氏的驚叫聲瞬間刺穿了深夜的寂靜。
等顔瑛站穩後定下神看去,才發現裴潇已護着她退到了雞欄邊,馬家的那隻大黑狗似乎有些躊躇膽怯地半低着頭徘徊在近處,而馬大富正滿臉驚慌失措地跪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妻子——鄧氏的身下已見了紅,這回她的呻吟比起先前躺在床上時要扭曲許多。
“快把她抱進房裡!”顔瑛旋從裴潇身後踏出來,一面重新開了藥箱,一面急促而冷靜地吩咐道,“村裡可有穩婆在?若是沒有,就叫其他會幫着接生的來。”
馬大富愣愣點了下頭,然後又愣了愣,直到裴潇低喝了聲:“還不快去?”他才如夢初醒似地踉跄着把人抱起來,三步并作兩步地奔進了屋裡。
顔瑛的目光掠過不遠處那條大黑狗,朝裴潇看去,他便說道:“放心,我在這裡守着。”
她輕點下颔,複而邁步返回了室内。
馬大富很快又奔出來要往外走,那條黑狗讨好似地瘸着腿湊上來,他急切間一腳把它踢到了旁邊,随後便匆匆離去。
這一折騰便直到天光。
裴潇靠在門柱旁,看着仍然滿臉焦色在眼前走來走去的馬大富,忽然說了句:“程大海他們與你交情如何?家裡出了這麼大事,你該叫他來幫個手。”
馬大富蓦地頓住了腳步,原本急得黑黢黢的臉色突地好像白了些,他似乎隔了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說道:“看我都急糊塗了,竟讓裴翰林你在這裡幫着守了大半夜。”他一面說着,好像終于回過神來,又掉頭去堂屋裡搬了凳子安置到裴潇身畔,順勢倒身下拜,“前頭還多謝裴翰林讓石秋大官兒取了人參來給房下用。”
裴潇沒有坐,隻是說道:“不必急着謝,隻望你記住裡面那人本可不必多攬這樁事在身上,但她此刻卻在為你妻小竭盡心力。”
馬大富一定,目光微閃。
便在此時屋裡忽隐約傳出了嬰兒啼哭,他為之一振,迅速站直了身子,恰見房門吱呀一聲從裡面打開,一個面帶疲色的婦人懷抱襁褓向着馬大富笑道:“母子平安了。”
馬大富聽着就要往裡沖,裴潇一把按在了他肩頭。
“你還好麼?”裴潇的眼睛看着從後面緩步走出來的顔瑛,眉間微蹙。
顔瑛的臉上幾乎已看不見多少血色,小燕扶着她在往外挪,她微微點了下頭,然後看向馬大富,開口之前明顯地深吸了口氣來支撐自己:“這胎位置不正,孩子雖平安下來了,但她失血有些多,虧了元氣,日後要注意少讓她累着。”又朝門邊讓開了一步,繼續道,“進去看看吧。”
裴潇這才松開了手。肩頭桎梏驟消,馬大富神情複雜地向顔瑛低了低頭,然後小心翼翼地從她身邊錯過去,又小心翼翼從穩婆手裡抱過自己的兒子,直到此時方一口氣舒出來,大步往内室奔去。
“天亮了,我們回醫坊吧。”顔瑛望向裴潇。
裴潇隻是看着她,嘴唇抿得有些緊。
“怎麼了?”她看出來他有話。
須臾,裴潇說道:“如果我勸你好好歇半天,你是不是不願意聽?”
顔瑛一愣。
“算了,我這問的必是廢話無疑。”他嘀咕着一笑,伸出手遞過來個白棉布裹的小包袱,對她道,“走吧,但路上我會慢些,你趁機會好好緩緩。”
顔瑛雙手接在掌中,隻覺觸感溫熱軟和,掀開搭布一看,原來原來是一包蒸熱的薄荷糕。
“哎呀!”小燕驚喜地低呼了聲,“裴翰林哪裡來的這個?”
“使馬大富在他們自家竈上做的。”裴潇把目光往她們東側一點。
顔瑛順着他看去,這才發現馬家的竈屋裡還亮堂堂的。
裴潇複又看向她,說道:“我雖不會做,但會盯人;放心,我看他整治的樣子,應難吃不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