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遙低頭看了一眼被男孩咬傷的胳膊,神色越發凝重。
夏夜的風稀疏,埋下着白日沉斂的燥熱,缭繞枝頭許久,隻撥得細葉微微翹首。
東院房裡的燈,依舊亮着,桌邊坐着淩無非與沈星遙夫婦二人。
淩無非小心翼翼托着沈星遙受傷的胳膊,右手捏着藥棉仔細擦拭一番,對着燭光反複打量咬痕,卻看不出什麼特别的名堂。
“他的力氣不比成人小,根本不像個孩子。”沈星遙道,“一張口便能把人咬傷,同他的牙沒多大關系。”
淩無非仍舊看着她胳膊上的傷口,突然擡眼與她對視,認真問道:“你有哪不舒服嗎?”
沈星遙搖頭。
“那就怪了。”淩無非越發困惑,“費這麼大心思把人送來,總得達成什麼目的才是吧?這都三天了,就咬傷了隻貓,也沒見怎麼着啊。”
“或許,後面還有其他的事等着我們,不能掉以輕心。”沈星遙若有所思。
淩無非聽罷不言,隻是緩緩松開她的手,轉身走到床邊坐下。沈星遙放下挽至肘彎的衣袖,扭頭看了一眼,見他神色有異,即刻起身上前,握住他搭在床沿的手,隻覺掌心所握之下,他的手指正發出細微的顫動,隐隐有些發涼。
“又發作了?”沈星遙話音輕柔,微微傾身,将下颌靠在他肩頭。
“沒事。”淩無非略一搖頭,目光似有躲閃,“睡吧。”
燈台燭火燃盡,簌簌風聲在窗外響起,絲絲縷縷,恍若山野間袅袅的煙氣,一絲絲一縷縷散開,直竄入人五髒六腑裡。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沈星遙清晰感到,身旁人翻身背了過去。
世人皆知,“驚風劍”隐忍三載,秉正道之風,承先人之志,拆穿江湖宵小薛良玉欺世盜名的真面目,為二十幾年前背負惡名,無辜喪命的幾位前輩豪俠讨得公道。也因此令淩無非成為世人眼中,新一代引領中原武林的翹楚。卻鮮有人知,正是這三年隐忍,百般困苦折辱,令他患上了嚴重的郁症。
四年前沈星遙因天玄教的介入,大婚當日失蹤,生死不明,他也險些喪失生念。若非至親同門苦心挽救,隻怕早已自我了斷。
也正是因此,沈星遙也不願過多沾染江湖是非,凡能避之事,都盡力不招惹,實在躲避不過,也會設法替他出頭。
偏偏這一回,又因為當年陰差陽錯落到頭上的虛名,被推上風口浪尖。
她愈覺心疼,緩緩伸手從他腋下穿過,将他環擁。黑暗之中,分明感到懷中之人身子微微顫了顫。
淩無非蓦地睜眼,恍恍惚惚,心下猛地一抽。混亂的腦海裡,紛繁思緒終于回歸平靜。
他回握住她的手,寒涼的掌心逐漸回溫。
“我知道你不願理會這些恩恩怨怨。若實在倦了,幹脆不管他們,我帶你走,随便去哪都行。”沈星遙輕靈的話音,字字句句清晰傳入他耳中,仿佛一束光照亮他封凍的心房,直通四肢百骸,越發溫暖。
“傻瓜……”淩無非回轉身來,擁她入懷。
檐下風鈴叮叮作響。殘夜銷盡,又是一日天明。
這個男孩的到來,折騰得所有人都提起了十二精神,即便到現在為止都未發生什麼大事,鈞天閣内衆人仍舊不敢怠慢,始終留意着男孩的一舉一動。
午時剛過,便有門人來報,那男孩又将早上中午兩頓吃進去的東西一起吐了出來,那些嘔吐物理,除了食物殘渣,還有一些黑乎乎,黏黏的東西,臭氣熏天,也不知是何物,銀針一試,立刻開始發黑,顯然有毒。
“柳叔,連您也看不出這是什麼嗎?”沈蘭瑛眸中隐隐浮現憂色。
柳無相略一沉吟,用發黑的銀針一點點撥開那團黏糊糊的黑物,動作忽地一滞,随即緩緩從中挑出一條細長之物,細看之下,竟像是昆蟲的足節。
衆人見之一愣,他的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頓了一頓,放下了手裡的銀針。
“多年前,我曾在一本醫術上讀到一樁奇聞。”柳無相推開乘着黑物的碟子,沖天的臭氣熏得衆人紛紛退開。
白落英立刻喚來門人,将那隻碟子端了出去。
“聞說開元年間,一支不知名的歌舞班子到了洛陽,那支班子的班主,有個三五歲大的‘女兒’。女孩容貌清秀可人,卻總是一副呆傻模樣,不飲不食,也從不說話。”柳無相道,“自那支班子到了洛陽,城裡便總有人失蹤,官府細查之下,竟發現所有失蹤之人,個個都看過這支戲班演出。”
說到此處,他略略一頓,又繼續道:“洛陽刺史對此極為重視,立刻派人去了那支戲班的住處,卻隻看見那個孩子呆呆站在屋裡,周身肌膚之下,似有異物湧動。官兵懼怕,不敢上前,卻突然聽見那孩子慘叫出聲,七竅流出黑血,倒在地上,順着血從七竅爬出來的,還有成群的赤色蠕蟲。赤蟲落地,如發瘋一般爬出屋外,官兵追出查看,隻見屋外草叢。不知何時出現了許多從未見過的爬蟲,與那些赤色蠕蟲糾纏厮殺。頃刻之間,蟲屍血迹遍地,滿院上下如同煉獄,怪蟲雖未傷人,卻也吓壞了那些官兵,據說還瘋了幾個。”
柳無相話音剛落,又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據說此法乃是海外秘術,以稚童血肉為飼,養育毒蟲。在苗人口中,将用來飼育毒蟲的孩子稱為‘蠱童’。”
衆人聞言一愣,紛紛回頭,卻見姬靈沨、夏慕青夫婦站在門外。原是聽柳無相講述太過入神,竟未察覺二人的到來。
“你已去看過那孩子了?”白落英蹙眉。
“我進門的時候,正好看見染霜把他吐出來的東西倒出去。”
“你知道此物來曆?”柳無相問道。
“知道。”姬靈沨扶着門框走進屋内,目光掃了衆人一圈,定定落在淩無非身上,“因為那孩子體内的毒蟲,對于身中蠱毒之人,足以緻命。”
“什麼?”衆人聞言大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