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度香跟着周卯去了食店後樓的僻靜房間。
這兒要價不菲,不容妓女小販之流踏足,和前店熱鬧是兩樣光景。
甫一進門,看到桌上的菜,徐度香先熱了眼眶,無甚金貴,都是故鄉菜肴。
桌邊盈盈立着一綽約長挑的女子,帷帽遮面,通身素色,宛如水中青蓮,雖看不清臉,可徐度香的心已經急跳起來。
周卯道:“娘子,人帶來了。”
“嗯。”
隻聽這一聲,徐度香不由自主就往前走了一步。
待周卯退了出去,那隻纖白玉手方取下遮面的幂籬,朝他宛然一笑:“子夷,好久不見。”
久夢成真,徐度香疑心仍在夢中。
眼睛睜了又閉,打量了好一會兒,他才遲疑喚一句:“妩兒?”
崔妩點了點頭:“是我。”
是她!
真的是她!
找了這麼久,終于找到了,他又驚又喜,“妩兒!”
他貌若好女,眉眼比他的畫還要绮麗幾分,此刻眉眼中乍現驚喜,樣貌灼灼生光。
“妩兒,你、你怎在此處?不……不是,這麼多年,你去了哪兒?”
見他神情激動,崔妩先邀他落座,将一塊魚肉夾在他碗中:“打聽到你來了季梁,特意候在此處,一路過來餓了吧,先吃飯。”
徐度香哪裡吃得下,眼睛一直盯着她,像是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了。
“你……變了許多。”
記憶中,那雙倔強的眼睛不見了,變作溫潤如水,如同晨雨之後日光照進山中濕霧,那短短一瞬間琥珀色的清光,熹微柔照。
曾經他蹀躞在山中,見到此景,再顧不得饑累,将畫箱擺開,試圖将這美景留在紙上,可筆再快,終究追不上霧氣散去。
霧色裡的晨光隻得一瞬,眼前的崔妩才是活生生的,霁光浮瓦碧參差,瞳仁明亮,含淚一般。
她淺笑道:“闊别多年,怎能不變呢。”
徐度香癡癡看她,伸出了手:“妩兒,這些年,我為了找你跑遍了大江南北……”
桌上的手立刻就撤開了,崔妩不笑時,眼中寒光冷冷:“子夷,我已經嫁人了,你可知道?”
徐度香面色一僵,心跟被針紮了一樣。
他當然知道,不管是在西北遇到的那個武将,還是她的年歲、如今裝束,都在提醒他,妩兒已經嫁人了。
“我……知道。”
提早知道了,不至于在此刻失态。
“那你此行來季梁的目的就不是為了尋我。”
“不……我是為了來尋你!妩兒,我不想害你,但是……我不能什麼都不知道,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你現在看到了,我過得很好,嫁進了謝家,一切都很好。”
崔妩越說,對面的臉越低得瞧不見。
“罷了,同我說說,這些年你都去什麼地方,有什麼好玩的事?”
說到這些,徐度香就自在多了,刻意忽略眼前的久别,和她說起遊曆各地的風土人情,還将畫箱打開,把沿途一幅幅畫展開給她看:
“這是一個叫硭宕山的地方,剛下過雨,晨霧裡的陽光美極了,那時候我就想到了你,可能是又累又餓昏了頭,就沖了過去,差點跌到坑裡去……”
崔妩含笑聽着,不時詢問幾句,房中氣氛如同老友相聚。
可是話再多,也有聊盡的時候。
“子夷,我該走了。”
崔妩冷不丁開口,徐度香所有的動作都頓住。
“好……”
他收起手上的畫,而後看着她起身。
“既然同在季梁,往後還能常見一見……”脫口而出的話,徐度香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崔妩停住腳步,讓徐度香忍不住大膽猜測。
她會不會答應?
外面就是季梁河,若是她願意跟他走,即刻就可以登船離開,他有一門手藝,總能養活兩個人,到天涯海角都不用怕。
相愛之人,本該攜手。
“可是子夷,若與你多見幾面,便是私通外男,我會死的。”
她慢慢說出這句話,揉碎了徐度香的心腸,将期望全冰凍住。
崔妩繼續說:“謝家是大族,我已嫁為人婦,就是出這趟門來見你,也是冒了極大的風險,教人知道,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那你為何還來?”
“因為……我不忍,子夷,你别耽擱了自己。”
徐度香滿腔酸楚噎住了喉嚨,再說不出别的。
“今日與你一别,往後……莫再相見了。”崔妩話中似有萬般無奈,眼下泛紅,徐度香看她低頭打開了荷包,将一枚玉佩取了出來,“這個……還給你吧。”
指甲如同打磨過發光的粉貝,讓原本成色一般的玉佩都溫潤細膩了許多。
這是徐度香阿娘的遺物,但他送給崔妩時并沒有說。
“送出去之物,我不會再要回來了。”
“将它給徐家真正的息婦吧。”崔妩将玉佩強塞到他手裡,“你可也有東西給我?”
她指的,是徐度香曾為自己畫過的畫像。
徐度香十指扣住畫箱,繃出了青筋:“妩兒,就當……當給我留個念想吧,為了你的清譽,我不會讓任何人看見的。”
他面容姣好,此刻巴巴乞求,瞧着好不可憐。
“那便……留個念想吧。”
崔妩話已說完,終究是轉身走了,錯身之時,徐度香喚道:“妩兒……”
她站住,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瞧着他。
徐度香再說不出自私的話來:“無事,妩兒,我……知道你平安就好,我不打擾你了,往後好好的。”
“妾同祝郎君,歲歲安甯。”
門開了又關,隻剩徐度香一人。
苦苦幾年求索,隻得一聲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