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雨一開口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她在說什麼啊她……
她也因此發現,她有點緊張。她這人就這樣,一緊張的時候就滿嘴跑火車。
可她緊張什麼?不就是辜嶼把她從地上拉起來了麼?
她由辜嶼扶着,眼尾瞟過去。
辜嶼還是那樣冷冷淡淡的一張臉,沒什麼表情。
大概是因為,這人的存在感太強。
以前她面對明恒宇的時候就沒這種感覺,因為明恒宇雖然恃才傲物,可表面看起來很溫厚。
辜嶼不同。他懶得遮掩,哪怕表情漫不經心的時候,一雙眼也透着鋒銳。即便戴着口罩,也能看出他下颌的線條收得流暢緊緻。
他的傲不是迫切想要自我證明的那種傲,而是他就在這裡,如此客觀地存在,像攏不住的月光,從白晝雲層裡透出來。有一種冷氣的禁欲。
晁雨問自己:你想這麼多幹嘛?
他就是你弟的一個朋友,跟馬超他們沒什麼兩樣,你看過他們穿開裆褲流着鼻涕到處亂跑的。
雖然她并沒真的看過辜嶼穿開裆褲,因為他六歲才來洵州。
她也沒真的看過辜嶼流鼻涕,因為他從小就是個很冷峻的小孩。
這時晁二柱順着人群擠過來:“姐!姐!”
“……别喊了,我就是折了條腿。”
“那就好。”晁二柱拍着胸脯:“看你這披頭散發的樣子,我還以為你已經魂化了。”
晁雨瞪他一眼,理了理自己的頭發。
他見晁雨沒什麼大事,笑嘻嘻問辜嶼:“我姐這輩子跟女神形象是無緣了,對吧?”
辜嶼表情沒起伏,也沒說話。
晁雨問晁二柱:“你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還不是我跟交警叔叔求情,說我姐出車禍了,我得趕緊去救她。交警叔叔看我可憐,幫我開了條道。”
晁雨掃他一眼:“你這八字眉長的,是挺可憐。”
“嘿!我來救你,你怎麼說話呢……”
這時晁雨的胳膊已被移交到晁二柱手裡,晁二柱扶着她。
辜嶼拉開一步,跟在他們身後。
晁二柱怕自己一個人搞不定,辜嶼把小電瓶停在一邊,陪兩人去醫院。
晁二柱對醫院流程那是分外不熟,因為他從小身體太差,像泡在醫院裡。
住醫院住傷了,長大後有個頭疼腦熱,他都死命硬抗,打死不去醫院。
辜嶼腦筋清楚,搞定了繳費取報告的一系列流程。
繳費的時候其實挺尴尬。晁雨撞一下晁二柱的胳膊肘,沖他眨一下眼。
晁二柱看着她,也沖她眨一下眼。
“……”晁雨小聲說:“幫我墊一下醫藥費。”
“姐,你是不是忘了我還是個大三的學生?”
“你的零花錢呢?”
“拿去氪金了。”
最後還是辜嶼墊付了醫藥費。
揣着銀行卡裡的一塊八毛六逃離北京,說起來悲壯得像個電影橋段。可落到現實生活中,就是一重一重的尴尬。
失戀、失業、失去所有存款,這件事造成的打擊不是瞬間到來,而是在每一天的生活裡,一點點蠶食過來。
心髒是種不爽利的隐痛。
晁雨身上其他地方都是輕微擦傷,主要問題還在左腳。急診醫生看了她拍的片子:“有點骨裂,先打兩個星期石膏看看。你這問題可大可小,千萬好好養着。”
接着是輸液消炎。
小城有小城的好,病員不多,輸液還能有張床位。晁二柱看了眼她新打的石膏,還挺新鮮:“我能在上面畫隻卡皮巴拉嗎?”
晁雨:“滾。”
晁二柱口袋裡手機震了下,他掏出來一看:“糟了糟了。”
“怎麼?”
“你說媽是不是有心靈感應?”晁二柱把手機拿給晁雨看:“她問我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你過去一趟,給爸打包份涼面,幫我糊弄過去。”
“可你這腳都打上石膏了,也瞞不住啊。”
“等他們收攤回家再說,不然他們現在又要急着收攤趕過來。”晁雨道:“我又沒什麼大事。”
晁二柱想了想:“那行,我過去一趟。狗哥麻煩你盯着我姐點。”
他匆匆走了。
這病房是臨時辟出的一個日間病房,對放着八張床,用隔簾隔開。不過現在晚了,這裡隻有晁雨,睡在靠門邊的那張床上。
開了小半的窗台上不知放着盆什麼植物。冷氣機發出嗡嗡的鳴唱聲。
辜嶼坐在床邊一張折疊椅上,靠着椅背,一雙大長腿随意支着。
黑色口罩摘了,床頭櫃上大約是前個病人忘帶走的魔方。他拿在手裡,也沒用心去拼,很随意地轉着。
指骨修長。手指冷白。
晁雨靠在床頭,看着他的動作。
“那個,”她說:“謝謝啊。”
她聲音很輕,在過分靜谧的病房裡卻明顯得過分。
他掀起眼皮來看了她眼。
她很輕地掖一掖唇角,想多解釋一句——不隻是因為你幫我墊付醫藥費。
還因為辜嶼來接她,把她移交給她弟後。
他跟在兩人身後,安靜得像個沉默的影子。
那時菜市場門口很鬧騰,雞鴨鵝不停唱着歌,二手手機店開始放抖音神曲,爺叔嬢嬢們議論着這姑娘摔得可真慘。
一片煙火人間的鬧騰中,隻有他,連存在感都顯得很輕薄。
晁雨一邊跟晁二柱鬥嘴,一邊很小幅度的回頭看了他眼。
那時她就想跟他說句什麼。也許是一句“謝謝”,也許是随便一句什麼。
也許一句話就像一根繩索,能夠暫且把他從那樣一片空洞的虛無裡拽出來。
可周遭太吵,晁二柱喋喋不休,她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