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轉身進了轎子,轎夫見她坐穩,平地起轎,鑼鼓喧天。日月輪轉,星河輪替,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可是在這熱鬧的送行中,許應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
許應透過不甚貼合的縫隙,瞧見了遠天芳草一片,綠色的希望在這裡發芽。轎子颠簸,忽而一道亮眼的白光竄過,丁零當啷地落到地上,三兩下便要跌出轎沿。她眼疾手快,在出去的最後一刹那鈎住繩子,把它輕輕地撈起。
原本清透無暇的玉佩上,多了幾分細小的裂紋。一種無可保留的悲哀在她心中蔓延。她本不該來此地,也不應該與此處之人有過多的牽扯和糾纏。可是她偏偏到了,偏偏有了牽扯。
就同她那注定無疾而終的感情一般,她歎了口氣,對着玉佩端詳了許久,而後放入懷中。
磚紅色的城門已經逐漸逼近,許應低頭,瞧着簾子縫隙下的兩隻腳,隻聽見渾厚的聲音穿過狹窄的花轎,問道:“去哪兒?”
花轎陡然落地,轎頂上的流蘇晃晃蕩蕩,甩飛出去。轎内沒什麼支撐,許應尚未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傾身而去,額頭撞在木框上,發出一聲沉重的響聲。
領頭的轎夫哈着腰,走到守城将士的身邊,道:“梁州清溪。”
“去梁州?”筆錄的人懸腕頓住,斜着眼盯住花轎的一角,有些疑惑地問道:“竟去梁州?那個地方現在還有人去嗎?”
梁州吏治不嚴,這一個月從梁州清溪逃過來的百姓,不計其數。現在嫁去梁州,怎麼不算上趕着送死?
可是許應此舉,和上趕着送死也沒有什麼分别。轎夫換上一臉愁容,按照許應交代的答道:“這個姑娘命苦,本來與梁州一個公子定親,可那冤家被拉到礦上做苦力,到底是讀書人,怎麼受得了那樣的活呢?”
他往前湊了湊,指着花轎,低聲道:“這不,沒多久就在礦上暴斃而亡了。他這一去,差點将這姑娘的性命也帶去。她說自己在佛前發了願,生不同衾,死要同穴。現在還剩一口氣吊着,此生夙願,就是和心上人葬在一起。無論如何您得成全。”
言辭切切,才子佳人本來一段好姻緣,如今一人行将就木,一人生死永隔,可可憐憐,讓人心生同情。
守城将士于心不忍,原想讓花轎中人下來檢查一番,一聽這話,人已經是沒多少活頭了,隻輕輕掀了一下簾子,瞧見個柔弱的人影,手立刻撤了下來。
“竟是這樣。”梁州并非不能去,隻是現在去實在是荒唐。他打了個手勢,開門放行,道:“一路平安。”
許應揉了揉額頭,放下手腕,隔着一層簾子,聽不清楚,隻覺得聲音漸漸止息。攥緊的手倏然放開,喜帕上的流蘇盈盈如水波,輕輕在她眼前晃動,如漣漪般落入她的心頭。
她整個身子縮在轎子裡,側身擡手,輕輕撩開簾子的一角,巍峨高大的城門越來越小,最終隐沒于群山之間。
紅色的喜轎是這遠山裡的唯一亮色,淡天一片琉璃,一碧如洗,萬裡無雲。
許應還未坐過轎子,這麼颠簸半日,五髒六腑都已經颠得不像自己的了。所幸雍州和梁州也不算太遠,也就這半日的功夫,已經到了。
正午時分,太陽高懸,鎏金兜頭澆下。轎夫瞧着到了群山環伺的地方,目色變得凝重,他用袖口擦了擦自己額頭上的汗水,道:“姑娘,到了。”
一隻清瘦的手腕從小小的轎窗裡伸出來,纖細的二指夾着一疊厚厚的銀票,少女動聽而又虛弱的聲音傳出,道:“謝謝。”
他看着銀票,雙眼放光,趕緊接到手裡,查了又查,問轎子裡的人:“竟這麼多錢?”
一共三百兩,雖有幾人平分,但是這筆錢也夠他們這樣的人過活一年了。
“嗯,多謝諸位舍命送我。”許應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低聲道:“快走吧。這個地方不安全,家裡人還在等你們,千萬别讓他們着急。”
幾人對着轎子,深深地行了一禮,重重地道謝,方才離開。
周圍隻能聽見風在耳語,許應揣好宋琢玉的玉佩,撩開裙角,施施然下轎。她三兩步走向山巅,遙望二人策馬疾馳的地方,花木葳蕤,芳草萋萋,雲霞蓬勃而出,灑落滿地的金光,一片盛夏的好光景。
她想起昨夜爽朗清麗的月色,薄霧覆上她的心頭。她低頭撚了撚指尖,還留有灰燼的味道,在陽光中愈發明顯。
“餘言面叙,萬望珍重。”
不必面叙,隻求珍重,許應嘴角噙着笑意,天邊移來一片彤雲,她仿佛有些熱了,便收了步子,緩緩後退,站在光影明滅的樹下,擡首瞧了一眼天色,走進灼灼日光中。
不知道這日光,是能将她溫暖,還是能将她焚燒。
這一去,脫胎換骨,重獲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