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過晌午,陰雲傾軋,冬日的天色常是這般低沉、昏暗,令人愁緒疊起,心神不定。
才用過兩碗清粥的陸硯倒不這般以為。
無雪無雨也無晴,是個好在院中閑散的日子。
若非他身上有傷,不然他定要操練上幾個時辰的,可如今卻隻能裹着大氅,窩在侍從支起的躺椅上,平靜地養傷。
身旁茶爐正茶湯翻滾,咕噜作響,莫名有幾分歲月靜好。
門口忽然有人叩門。
陸硯緩緩坐起,朝大門處望了一眼,揮手讓不遠處的侍從去應門,“不打緊的人就說我在養傷,不便見客。”
侍從行至門前,正琢磨着打緊二字的度,門外卻傳來一道女聲,“我們是宋大人家中女眷,特來謝陸公子救命之恩。”
他回頭望向陸硯,無助的目光仿佛在問宋家姑娘算不算“打緊”之人。
陸硯目露驚喜,招手讓進。
大門吱呀一聲被打開,門外站着一臉笑意的潇君,視線恰落在剛起身的陸硯身上,凝視中蘊有幾分了然,又似有幾分親切,像透過他在看别人。
陸硯不禁神色微斂,便聽潇君道:“煩請這位小哥與我的侍女同在外等候,我與你家公子有些話要說。”
侍從顯然已經明白潇君當屬“打緊之人”其列,想都沒想就痛快地出門去,更是為之關好了門。
院内隻留了陸硯與潇君二人。
平地有風乍起,如柳枝拂水,撥出人心微漾。
正如此刻的陸硯,潇君的笑容令他有些煩亂,她或許是知道了一些什麼,才在一早便來尋他,得知他未醒,又挑了午後的時辰過來。
他欲解釋,哪知潇君已邁步走來,步子間輕盈,大約心情甚佳。
“你……”
潇君在他面前停下,婉約一笑,叉手施禮道:“許久未見,陸将軍,一向可好?”
她……喚了他将軍!
她果然是猜到了!
如此也好,他不必費心力去向她再坦白。
陸硯怔了一下,很快笑開,“一向都好。”
潇君卻道:“将軍唬人了,若好,怎麼會再回來?回來之人,想必是還有什麼遺憾未完成,隻是不知陸将軍前世,有何悔恨與不甘?”
陸硯牽唇一笑,示意她落座,再伸手去執壺煮茶,“我沒什麼可悔恨的,前世所做的事,樁樁件件,無一有悔,你說的不甘倒是真有,不過如今重生歸來,這些都還未發生,我尚有機會去規避改變。”
他說話時平靜溫和,就像平緩的湖面,偶起波瀾,也不過細微漣漪。
潇君的目光始終落在他煮茶的手上,深深淺淺,晦暗難明。
她自異世穿越而來,本就荒誕無比,如今又重生歸來,連她自己都在懷疑這一切是不是死前的鏡花水月,是一場盛大又脆弱的美夢。
陸硯讓她明白了如今她正在經曆的,都是真的。
她像一個在黑暗之中披荊斬棘的戰士,獨身一人帶着先知,帶着很多人的結局,走在難辨虛實的獨木橋上,每一步都要很小心。
而現在出現了一個和她有着類似經曆的人,也在死後回到了過去,從此黑夜中有了與她并肩作戰的“戰友”,在潇君眼裡,陸硯是她踽踽獨行中的一道光亮,足以慰藉她“遠道”而來的辛酸和疲憊。
所以在她猜到陸硯也是重生之後,她沒有不敢置信,沒有忐忑不安,隻有類似于現代打工多年終于尋得同鄉人的欣喜。
心裡有許多話,開口那一刻,卻隻敢在這個既熟識又陌生的人面前道一句“一向可好”。
沉默片刻,茶香也已四溢。
陸硯将茶放在潇君面前,語氣仍然平靜,“聞聽重生,你好像并沒有覺得意外?”
潇君端起熱茶,放至嘴前,沒有立即飲下,聞着撲鼻茶香沁潤人心。
“或許也有意外,但我心裡更多的是喜悅。”
“為何喜悅?”
潇君小抿了一口手中的茶,“一個人帶着一些人的結局,還得裝作平常心一般的活着,這樣的日子太累!何況這些并不好的結局裡,還有一份是屬于我自己的。”
“我欲救家人,可連自己的前路都是未知,個中無助不足與任何人道,但如今你來了,你我有一段重合的人生,我說的任何話,約莫你都能聽懂。”
陸硯很自然地為她添了茶水,“我倒與你相反,當知曉你亦是重生的那一刻,我反而有些無措。”
潇君疑道:“為何?”
“無措你原已經曆了那些悲傷事,經曆了失去家人後的痛不欲生,無措你記得王府之中的那些孤苦日夜,我本欲救你,欲還你本真之心,卻已沒了機會。”
聞言,潇君端茶的手在空中一滞。
她放下茶杯,不由苦笑起來,“前世潦倒,我以為世間再無人會關照我,原來你們都知我那般凄苦,說來朱峻熙當真丢人,待妻至此,叫天下人恥笑。”
話落她眼角悄然墜下一滴清淚,不知是憤怒所緻,亦或因壓抑許久的内心終于被人窺見一角而感到委屈。
“好在我也不将這些放在心上了,我隻願我宋氏一族能夠安然無恙,别的再無所求。”
潇君側身抹去眼淚,朝陸硯謝道:“還要多謝你來阻我參與冬狩,可惜我沒能做到答應你的,不去趟這攤渾水,我不僅趟了,還害得你受了傷,抱歉。”
“七娘。”陸硯忽然喚她,“我知你來尋我本意不是來對我說這些的,我也不是想聽你說抱歉,你沒有對不起我,救你,乃我所願也。”
“你為何甯可豁出命去也要救我?”
潇君終将這句話問出了口。
陸硯默了片刻,緩緩開口:“約莫無人同你說過,我的母親,是燕國公獨女,自小習武,通曉兵法,十六便能上陣殺敵,十九即帶領八百鐵騎營殺入敵軍營地,燒了糧草,大潰敵軍,骁勇不讓須眉,可隻因是女子,軍功便與之無關,甚至被世人冠以不守禮法的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