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病者,此刻說出的話卻比誰都要擲地有聲。
徐簡行因為他的話,不得已開始審視自己投報盡忠的這個朝廷。
大甯連年征戰以至賦稅嚴苛、民生艱苦,戰亂所帶來的不過是少數人的獲益,卻要賠上平頭百姓的所有。
從前的他遠離這些,因而也未将邊疆厮殺放在眼中,京城是夜夜笙歌的繁華鄉,遠遠地将千裡之外寒關的肅然隔絕,他待慣了安枕無憂的錦宅,于是将這一部分的苦難關在屋外,視若無睹。
這是他對世間觀察的疏漏,未能慎思明辨,是他之過。
可縱然如此,他也還是想用一個司法官的角度看待這件事。
刑律的創立是為護佑民衆,但其本質是為規訓。規訓民衆有所為,有所不為。
正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倘或任意一人生活不順,便要惙怛傷悴、憤世嫉俗,甚至不惜極端地禍亂天下,那麼律法将形同虛設,朝廷将動亂不堪,國也将不國,世間再難得安定,受累之人還是數萬黎民。
苦難是永遠無法終結的。
這也是三法司官員存在的理由,為冤者正名昭雪、為有罪者定刑判審,也讓惡不那麼迅速的滋養生長。
或許世間深渠溝壑千萬,也有光亮未曾照及的地方。
他願提燈前往,以自身而綻微芒。
到這裡他又覺得自己有些想遠了,在這些大道理之上有再淺顯不過的一層。
——苦難,并不能為罪惡免死。
“……周玉揚,我有時候認為,對别人生怨怼,也是對自己的折磨。”
周玉揚擡首,眸光微沉,好笑地盯住他,“徐大人是在替我慷慨嗎?”
“不是。”
徐簡行放在膝上的手不由攥緊,一時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他不曾經曆周玉揚的任何,因此有許多話說出來便如片葉落水,既無法沉入水面也驚不起波瀾。
索性不再企圖将他從錯道上拉回,歎道:“我替不了任何人慷慨,因為我本也不是個慷慨之人,隻是我想問你一句,你是恨這世間,還是恨榮國公?”
“若我是你,有傳反詩的功夫,不如寫榮國公棄養親子的小報,勢要滿城皆知,看看這京城百姓更為津津樂道的,是反詩還是國公府的辛秘八卦。”
“呵!”周玉揚慘笑一聲,“這又有何用?”
徐簡行起身笑道:“沒什麼用,但是解氣,好過你自己在此一隅默默地将委屈化成恨意,最後被有心之人三言兩語撺掇,便鬧着要傾覆天下,釀下大錯。”
“你……”
周玉揚言語一滞。
“你與無疾平日裡在何處約見?怎樣可以找到他?”
周玉揚望他一眼,沉默不語。
徐簡行垂眸睨他,“到如今這份上,你還準備......”
話未說完,卻被周玉揚出聲打斷。
“我沒想再瞞大人,隻是此一問我也答不上來。”他捏拳歎息,重重咳了兩聲,“無疾來尋我都是忽然登門,或約在城郊我二人初遇的接山亭。我......找不到他!”
回憶往昔,才知他對無疾所知甚少,竟少到他連一個無疾的住所都不知曉。
可他并非朽木,怎會察覺不出無疾待他并非真心,不過是有意利用,隻是他一直都不敢計較,如今被徐簡行赤果果問起,方醒悟這份友情有多麼淡薄。
這世間待他,還真無半分情!
周玉揚苦笑起來,眸中逐漸生出水氣。
“今日我對你說的即是我所知的全部,這些年來我不過是永昌商行明面上的一個幌子,行裡的生意都是無疾派人打理,反詩一事我知情,但無疾背後是誰,他們有何目的,恕我無力為大人解惑。”
聽聞,徐簡行點點頭,後側首去吩咐記錄之人,“讓他簽字畫押……這幾日務必守好此處,無本官的首肯,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大人。”
*
雨落連成珠幕,潮了巷弄的青石闆路,胡同口屹立的百年大樹在雨中發了新芽,也被砸落好些老葉片,竟是生機與殘敗共存。
可惜街道上行人匆匆,無意賞景。
紫檀與十二冒雨搬來景州縣衙的救兵。
卻堪堪在門口,遇着以姚蒙為首的一隊錦衣衛。
雙方碰見,縣衙的衙役立即自覺地退開幾步,留紫檀二人與之對峙。
姚蒙緊蹙眉頭,拔刀劈斷眼前雨幕,魁梧的身形擋在門口,目光尖銳仿佛要刺穿二人。
“此間所居之人,是誰?”
紫檀望着他心中直犯怵,可不得不鼓足勇氣答道:“回大人的話,此人是反詩案首犯,永昌商行幕後東家,周玉揚。”
姚蒙長刀指人,戾氣四溢,眯眼打量道:“你是如何得知?無端指控,恐是同謀,拿下!”
“且慢!”
一道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
姚蒙回首望去,便見徐簡行站在屋檐之下,眉眼如霜,隔着雨簾正平靜地看着他,目光沒有一絲驚訝,就好像對他們的跟蹤了然于心一般。
見狀,十二忙撐着傘跑去接應徐簡行。
待走到姚蒙身前,才聽他道:“你們來得不緊不慢恰好,此處有樁事,思來想去我覺得還非得你們錦衣衛去辦不可!”
姚蒙眉頭輕蹙,“有事徐大人吩咐即可,但這屋内之人我要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