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黎靜靜的打量着他，眉梢一挑，話語卻透着打趣：“往宮裡待了大半年，怎麼連你也會哄人了，這話還怪好聽的。”

仔細聽，便能辨出其中不易察覺的不贊同：“陛下，臣侍相信字形随心，人的心情是瞞不住手下的筆的，陛下筆鋒犀利，有大開大合殺伐之勢，不拘泥于四方天地之中。字已有筋骨，隻是不知為何，陛下似乎心緒不佳，落與紙上，才會顯得字形七零八落，但與陛下用不用心并無關系。”

萬裡黎收了笑意，眼皮垂着，不像平時總挂着笑意的模樣，但有些放松而慵懶，想了想：“枉費你諸多心思了，抱歉。”

沈一諾有點不解，也有一點失落，但他沒有立場也不能強迫陛下告知其中緣由，隻能笑道：“臣侍的本分罷了，那臣侍為陛下上茶。”

“慢着”萬裡黎止住了他：“你是要盡守本分？要待在宮裡，召之即來麾之即去。說是談詩論畫，可實際上卻隻不過幹着伺候筆墨的活計。”

沈一諾愣了一下，忍不住擡首，見萬裡黎面泛笑意，心底一慌，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臣侍不知道陛下是什麼意思？”

萬裡黎長歎一口氣道：“終究是她……是先帝對不住沈家，連累你小小年紀就上京。但在朕這裡你永遠是沈家子？若是你想，朕也可以放你出宮，雖然會頂着宮中郎君的名分，但過幾年，便可逍遙自在些。”

沈一諾心涼了半截，心中也不知是歡喜還是該難過，緩緩的跪下，kou'sh行了大禮：“陛下是大楚的帝皇，不管是在宮中，還是在沈家心中都是一樣的。臣侍也是一樣，縱然在天下人眼中，臣侍是她的孩子，但在臣侍心中，臣侍永遠都是沈家子，以沈家為傲，臣侍也想要光耀沈家門楣。縱然陛下有心，也隻不過是想讓臣侍隐姓埋名，無名無姓，度此一生。與其如此，臣侍願意與沈家共榮辱，為陛下肝腦塗地，此志不改。”

“你……”萬裡黎搖了搖頭，真不愧是親母子，兩個人都不想見對方。“起來吧，有些人想出去出不去，沈家真是一脈相承，但也隻是副氣性，才讓朕刮目相看。……罷了，今日朕是練不了字了，就不打擾你了。”

說完，轉身，便打算走了。

沈一諾望着眼見萬裡黎轉身，心裡如千絲萬線絞在一起，還是忍不住出口道：“陛下，臣侍有些話想說說。”

萬裡黎回頭轉身，帶着不解的目光打量着他。

沈一諾靜了靜心道：“臣侍當年習字時，祖母曾經對我說過，寫出來的字一定會是自己心境的刻畫，心不靜不習，不願不習，不可勉強自己的心意。所以寫字也好，做事也好，無論何時何地，先要順應自己才能不辜負。臣侍知陛下身處皇位，未必能随心所欲，但人生處世，能幾何哉，何必對抗自己心意，讓自己成為自己的敵人。“

萬裡黎不知如何接話，但還是惦記着沈一諾，隻好低首，聲音仿佛雨霧道：“可朕也不知道……但無論如何朕謝你這份心意的。”

沈一諾隻能見萬裡黎漸漸而去，直到再也看不見她，才回到書房，坐在椅上，見滿桌的筆墨出神。

萬裡黎走出清逸宮，卻沒有回紫宸殿，隻是讓瑞甯跟着她閑散地逛了一圈。

萬裡黎想，她是在為難自己嗎？她不知道，那時候她剛剛回到京城，在宮牆外每天一睜眼都是各方勢力的勾心鬥角，先帝和各皇女間的爾虞我詐。她厭惡，可是所有的真相與正義都在這裡，所以她必須将整個京城所有的權力和欲望，掌握在手裡，踩在腳下，隻有這樣才能告慰自己，告慰那些人，那些年。

而在宮牆内每天一閉眼，卻仿佛回到了西州，自己還是吃土揚灰的郡王，策馬揚鞭，逍遙天地，而不是一擡頭，隻能望着這四方宮牆的至尊君王。

原來，她自始至終都是厭惡這座宮廷的，可是她不能不回來，于是她開始勸慰自己，她是屬于這座宮裡的，可能她說服自己成功了，她也覺得自己已經是重重深宮的一分子了，已經可以像滕清一樣笑着對待所有人，然後布局籌劃……可原來在她心裡竟是不想這樣做的嗎？

瑞甯也看出，萬裡黎心情不好，一句話也沒說，隻偷偷遣散了後面跟着的人，然後陪着萬年曆在禦花園中四處遊走。

偶然撞到一隊呈送公文的宮人，萬裡黎有些奇怪問：“這些公文是送到哪去的？”

帶隊的宮人連忙下跪：“啟禀陛下，這些公文，都是剛剛從宮正司審核，要交給嵘賓批閱，再分發六局十二司執行的。”

“那怎麼不送去尚宮局？”

“啟禀陛下，嵘賓正在松鶴綠嶼的湖心亭批閱。”

奇怪，傅其琛好好的尚宮局不去，為什麼去湖心亭？“朕也随你們一道去看看。”

松鶴綠嶼，湖心亭内。

傅其琛正在閱讀宮正司送來的奏送公文。吩咐六局十二司的事宜，頭昏腦脹，幸得松鶴綠嶼，風光如畫，停筆間可賞湖間風光，這才緩了緩頭疼，正打算打起精神，繼續批閱下去之時，突然發現遠處萬裡黎居然向這裡趕來，連忙起身準備迎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