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玉,退後!”
封靈右手揮扇揚起一道勁風,左手跟着便要去夠解玉的肩膀。隻是不等她搭上那身灰白袍衫,解玉便撲騰着胳臂,動作更快地捕捉到了封靈的腕肘,像是看到了救星般,牢牢抓住某位封姓鬼師不放。
封靈還來不及收回的左手就這樣被解玉包在了自己的掌心,不帶任何的旖旎與冒犯,隻是一個人在想活命時的下意識的舉動。
“……我一開始不就說了麼,”封靈拿扇柄敲着解玉的腦袋,試圖把另一隻手從這個驚魂未定的人懷裡解救出來,幾番無果之後隻好放棄,“有鬼師娘娘罩着你,沒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敢對你下手……你怕成這樣做什麼?”
解玉堪稱狼狽地跌坐在地上,心口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緊,幹澀而痛苦,直逼得他喘不上氣,片刻後才有所好轉。
與在石橋上撞見封靈的那次不同,彼時的紅衣鬼雖也帶着故意吓人的心思,由始至終卻不摻雜任何的惡意。而門外的鐘三娘,将自己裹在濃郁的黑氣當中,從頭到腳都散發着腥臭的味道。
隔着被打開的那截門隙,解玉看到了鐘三娘的眼睛。漆黑的瞳孔中,滿滿的都是惡意。
“……鬼大王。”
解玉掙紮着擡起頭,封靈猩紅的眸子落進他的眼底,依舊是不夾雜任何情感的注視,卻比什麼時候都叫他心安。
封靈并不清楚解玉此刻的想法,隻知道眼前這人似乎從驚吓中恢複了,下巴一擡便示意解玉放手。後者怔愣幾瞬,旋即反應過來,漲紅着臉把手松開,又臉帶茫然道:“鬼大王,原來您是可以被我碰到的啊……”
這下子,怔愣的一方變成了封靈。
要命,她居然忘記自己是隻鬼了……
明明化成一縷煙就可以解決的事情,她竟然絲毫沒有反應過來,還任由解玉抓住自己的手平複心緒到現在。
若是被傳揚出去,她鬼師娘娘的名号還能往哪裡擱。
“解道長,你還記得白日裡對我說過的話嗎?”迎着那人茫然的視線,封靈皮笑肉不笑地開口,“男女授受不親哪……”
尾音卻拖得極長。
解玉這下連頭也不擡了,隻虛弱無力地反駁道:“我之前遠遠看着就能吓出一身冷汗,這次,這次的距離太近了……”
不知從哪處刮來的風,打在解玉被冷汗浸濕了大半的外衣上。他忍不住打了個激靈,理智逐漸回籠,而後意識到眼下并不是個說話的好時機。顧不得封靈作何感想,解玉扯過散在身前的紅色袖角,着急忙慌地開口:“外邊,鐘三娘她……”
封靈側眼一瞥,使勁将衣袖從解玉手裡扯出來,伸出一截細長指尖,用力朝上面點着:“你以為,我為什麼能坐在這裡,又為什麼能和你說這麼久的閑話?”
解玉仰頭望去,數道橫梁之間,不知何時多了道霁藍色的方形符紋,此刻正泛着細碎的幽光,無聲息地将整間房屋籠罩在内。
再看門外,被解玉打開的那道縫隙依舊存在,鐘三娘卻再不能前進一步,像是被什麼東西硬生生地止住了腳步。不止如此,連她一直呼喚陸家少爺的聲音也沒了,除了不斷開合的唇瓣。
解玉的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雖然早在石橋那次便見識過了,可他還是會在封靈下一次動手的時候,對地府和地府鬼師的本事生出更具象的認識。
印象中,封靈隻在進門瞧過陸家少爺後随手揮過一次衣袖,原來那時便已經做好準備了麼……
“鬼大王,鐘三娘的嘴一直在動,是不是生前還有什麼話沒說盡,所以才會留在此處纏着陸家少爺不放?”
隔了段距離,解玉便也不那麼怕了。他盯着鐘三娘看了一會,突然問道。
封靈正從腕上解下勾魂索,聞言頭也不擡地一揮手,“你想聽?那便聽吧。”
鐘三娘的聲音輕柔依舊,夜風刮過枝葉纏繞的生死樹,不時發出簌簌的響動,裹着女子的凄凄哀鳴,從微開的門隙傳進解玉的耳朵。
“陸郎,陸郎!”
“……是你在信上說,想快些見到我,想與我早日成親的。你如今把我拒在門外,竟連見我一面也不肯!”
“陸郎,我為了你遠離青州,便是害病苦痛也不曾停過一日腳程。我如此待你,你卻在成婚時說要娶别的女子……陸郎,你的心是鐵石做的嗎!”
“……陸郎,同心白首,生死不離,咱們不都說好了麼?如今樹已經長成,快快與我歸家吧,陸郎!”
凄厲的語調不斷在後院裡回蕩,細長的指甲在空氣中胡亂抓撓着,扭曲而猙獰。被黑氣圍裹的鐘三娘也終于現了真容——竟是一身大紅嫁衣。但也隻有最面上的一層殷紅薄紗,再往下,仍是将死之人所穿的白色喪衣。
陸老爺說過,鐘三娘與陸家少爺是在前一日黃昏拜的堂,隻過了一夜,第二日晨間便咽氣了。如此穿着,想來也是為了方便陸家人料理後事。
隻是……
解玉将鐘三娘從頭打量到腳,轉頭又分了絲餘光在封靈身上,幾瞬後默默地将視線移到别處,隻當什麼都沒發生。
“你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給挖出來?”
封靈半眯的眸子瞬間睜開,臉黑得幾乎能滴出墨來。她看向解玉,五指微微用力,扇子便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仿佛在她手裡的不是扇柄,而是解玉脆弱的脖頸。
混賬東西……别以為她沒看出那道視線的言下之意。新嫁娘要穿紅衣不假,可穿紅衣的也不是個個都是新嫁娘!
解玉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梁,像是轉移注意力般将又視線移回鐘三娘身上。看她毫無察覺地在門檻外來回踱步,聽她颠來倒去地重複相同的話,終是忍不住勸道:“鐘姑娘,既非良配,還是早些往生的好!我若是你,便舍了這陸家少爺,去地府求判官老爺給一個更好的夫婿!”
解玉非鐘三娘執念所在,原該聽不見這人說話的,但或許是腿上的那道掐痕起了作用,前者話音剛落,後者深黑無光的眸子便看了過來。須臾淌下兩行血淚,口中仍不住道:“陸郎,陸郎!”
身邊蹲了隻更厲害的鬼,解玉的恐懼也淡去許多。自覺從隻言片語中拼湊出了兩人的過往,又盯着眼前堪稱遇人不淑的女鬼久了,解玉的憐憫壓過了害怕,竟反向封靈求助起來:“鬼大王,這鐘三娘也挺可憐的,您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