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奮力咬了半天鐵欄,最後耗盡了力氣,眼前一黑,縱然有萬分不甘心,手腳卻還是軟綿綿地落了下去。
玄負雪這才開口:“你真的不會說話?”
少年倚靠鐵欄,胸膛起伏,喘着粗氣,臉上滿是血污,偶爾露出來的一片臉頰皮膚不知是因為怒意還是精疲力竭,有些泛紅。
他靠着休息了片刻,對玄負雪的問話置若罔聞,又慢慢爬回了自己原先蜷縮的那個小角落。
那道慢慢挪動的背影居然生生令人看出了一份蕭瑟落魄,頗有種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意味。
玄負雪心裡将初遇少年時對方意氣風發的模樣同如今作對比,再硬的心腸也于心不忍了:“算了算了,你不理我也行。喏,這藥你先自己抹上,總可以罷?”
萬一真把人熬死了,她就得愧疚得半夜驚坐起。
少年抱着膝蓋,小半張臉都埋在交叉的臂彎内,隻露出一雙明亮得近乎銳利的眼睛。
被那雙清亮如水的眼睛望着,玄負雪莫名地産生了一種自己是在虐待小動物的強烈錯覺。
地上還倒着幾個沒開封的靈藥,估計先前的藥堂弟子使出了渾身解數都沒能讓少年敷藥,便灰心喪氣地把藥随手留在這裡。
玄負雪伸手掐訣,将地上擺着藥瓶子用氣流托起送進鐵籠。
玄負雪心道還是不要靠他太近。
倒不是因為害怕他,反而是擔心少年抗拒自己接近,再折騰一番又把傷口弄裂開了,她可就真成殺人兇手了!
少年瞪大眼睛,看着那道憑空而起的碧玉瓶子穩穩當當地朝自己而來,然後停在自己鼻尖前面。
他渾身緊繃,大氣不敢出,臉都憋紅,手足僵硬,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藥瓶。
玄負雪死死咬住後槽牙。
她差點笑出聲。
怎麼會有人看個普通藥瓶都看成鬥雞眼了啊!
少年對玄負雪的忍笑一無所知,依舊對着細頸瓶子如臨大敵。
無人雪原上生活着諸多會飛的禽類或昆蟲,因為被魔氣沾染,有些鳥長出了三個腦袋,有些魔蝶衍生出了帶着尖銳細牙的口器。反正雪原上無人居住沒人看,生靈們都長得都挺随心所欲的。
可少年還是第一次看見沒有翅膀也能飛的東西。
他幾乎着迷似的看着眼前的藥瓶。
放在身側的手指開始蠢蠢欲動,他舔了一下幹燥開裂的嘴唇,有點想要伸手捉住眼前這個奇怪靈物。
他就像一隻迷了路,偶然闖入花田的小獸,對着從未見過的新奇芬芳不知所措起來。
藥瓶忽地旋轉,随即往前一湊。
沁涼光滑的瓶身貼上了他的眉心,好似雪原上落下的第一枚初雪。
少年怔怔地眨了一下眼眼睛,對上了遠處捂嘴偷笑的少女的視線。
仿佛突然從一場溫馨幻夢中蘇醒,少年的神色驟然冷了下來。
這裡不是他習慣奔跑的雪原。
冰冷的現實如同沉重的鐵山,朝他重重砸下來。
沒有清冽潔淨的雪花落滿他和同族的皮毛,渴了不能低頭刨地飲雪,餓了不能追逐魔兔咬食血肉,冷了不能和其他族犬蜷縮在一塊用彼此的身軀相互取暖,跑累了也不能随地打個滾,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望着繁星滿天。
少年不再看玄負雪。
他揚起脖頸,映入眼簾的隻有挂滿灰塵的交錯木質橫梁。
橫梁木是死的,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異味,不像雪原上野蠻生長的古松林,每當凜冽北風呼嘯而過時,整片松林都會嘩嘩作響,仿若情人之間在脈脈低語。
這間囚室裡的一切都是死的。
死掉的橫梁木,死掉的寒鐵,死掉的氣息......連他也快半死不活了。
被那群青衣仙門弟子包圍時,他正在追逐一隻蹦蹦跳跳的魔雀。
雪原中生存殘酷,物競天擇隻有大型猛禽獸類才能存活,也不知道這隻魔雀是怎麼從兇獸口下苟活至今的,活得還挺滋潤,長得圓頭圓腦圓眼睛,毛皮水滑,叫聲明亮清脆,小小的腦袋閑不住似的轉來轉去。
他一見到這隻麻雀,就想起了那日被他按倒在地的少女。
那時她也是像隻小麻雀,睜着圓圓的黑眼睛,腦袋不安分地轉動掙紮。
掌心裡攏着她,就像攏着一顆鮮活跳動的心髒。
砰,砰,砰。
他過分想要捉住這隻麻雀,以至于遺漏了身後不同尋常的風聲。
等到落入捕獸的陷阱時,他再想脫身就來不及了。
自己被織錦網切割成一道道血痕尚可忍受,可他還要眼睜睜看着與自己同吃同住、曾經彼此舔舐傷口的魔犬一個接一個地沖上前來想要咬開仙網拯救自己,直到咬得滿嘴鮮血淋漓,直到尖銳犬齒都被磨成碎片。
渾身的血液都凝成了熾熱的岩漿,在每一根血管中橫沖直撞,直到将他的心髒焚燒成灰燼。
……
玄負雪的笑容漸漸收斂。
昏暗囚室中,隻有幾縷陽光從釘死的門扉中漏下,堪堪照亮方寸之地。
鐵籠裡,跪坐的少年倔強地昂着頭,腕足上挂着沉重而鏽迹斑斑的鐵索。
他眼裡亮晶晶的。
玄負雪咬唇。
她分明看見,一行清亮的水迹從少年的臉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