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遲果然一夜未歸。
如同岸邊枯石,他在溪邊坐了一夜,流水淙淙洗刷不掉他内心的震蕩,等到天邊既白,才遲緩地抖落一身朝露,往村口栓牛繩的大樹走去。
牛車旁,烏明珠早就等在了車上,打着哈欠,黑眼圈挂到下巴。她睡不慣農戶的簡陋木房,總覺得床褥有怪味,窗下蟲鳴擾人,翻來覆去大半宿。
好不容易捱到了清晨,端上桌的早餐又是疏水箪瓢,一碗稀粥半碟鹹菜,唯一的黃面馍馍還是隔夜後硬邦邦的,于是天生嬌養烏明珠壓根沒吃,撂下筷子,氣沖沖地就來牛車邊等着上路了。
凜遲同她不熟,沒搭話,隻是在稻田邊割了一些青草,撿回來喂牛,不經意間瞥見她正坐車上,翻着一本小書,看得津津有味。
他從小缺乏教識,對識文斷字的人天生崇敬又敬畏,免不了多看幾眼,依稀辨認出書皮上寫着《風月寶鑒》四個字。
《風月寶鑒》是什麼意思?他就不太懂了。
探尋的目光引來了烏明珠的注意,她張望一會,沒見玄負雪,便納悶地開口:“诶,大牛,冰姑娘怎麼沒同你一起?”
凜遲把青草掐斷,塞進牛的嘴裡,沒吭聲。
烏明珠見他不搭理,也沒什麼興趣,低頭自己看話本了。
凜遲喂完了牛,就靠在樹幹上,閉着眼,回想昨夜的事。
他從小在野狗窩裡長大,人倫綱常一概不理,可這不意味着他是個對情事一竅不通的混蛋。
獸類幕天席地,也會在春季繁衍生息,更不避人耳目,凜遲從先耳濡目染,原本也不覺得向所愛之人求歡有何可恥。
可直到進了白鹭洲,學了人理,他才知曉那些沖動的、陰暗的、炙熱的念頭是不該有之,更不能輕易魯莽地對待自己心悅之人,那樣該是惹人厭惡。
對了,在環境之後,她好像也對自己說了“讨厭”。
所以……她也是厭惡自己的麼?
昨晚頂撞過後,他隻好急匆匆地跳進初春冰涼的溪水,學着雪原上獸類在雪地打滾抑制狂性那樣,借由冰涼的溪水緩解饑渴。
隻是他這一廂似火燒身,玄負雪......又是如何想的呢?
猶豫再三,他還是主動開口詢問了:“烏......姑娘,我有一個朋友想問問,若是一個姑娘,她對我的朋友一時笑,一時怒,對他的親近一時抗拒,一時又拒絕,這是為什麼?”
烏明珠從話本裡擡起頭:“你說的這個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凜遲:“......這重要麼?”
“你同冰姑娘吵架了罷!”烏明珠壓根不給他留面子,滿臉鄙夷,“哼,看你人高馬大的,敢情是個木頭。”
“冰姑娘都為了你同家裡決裂私奔,肯定是心中有你啊!你倒是說說,她這樣忽冷忽熱之前,你們做了什麼?”
凜遲抿唇,半晌,遲疑道:“我......輕薄了她。”
“你禽獸啊!”烏明珠豁然睜大眼睛,“冰姑娘可曾說過同意?”
幻境當中,玄負雪多少也受了欲魔影響,神智不見得清醒。
于是凜遲搖頭:“應當不是自願。”
烏明珠恨恨磨牙:“渣男。”
凜遲挨了罵,臉色陰沉,但思及玄負雪,還是忍了下來。
“你都做出這樣豬狗不如的事了,還指望冰姑娘對你有好臉色?”烏明珠送他一個大大白眼,“她沒同你翻臉就算不錯了。”
是這樣麼?
凜遲暗中思忖,可幻境中,他用手指挖,用舌頭舔她的甜水時,她看起來雖然難受,可也沒推開自己。
“我倒覺得奇怪了,你都同冰姑娘做那樣的事了,就沒想着負起責任來麼?”烏明珠拍着手上的《風月寶鑒》,咄咄逼人,“男子漢大丈夫,怎能欺負弱女子?”
見凜遲不回話,烏明珠反而氣得不行,跳下牛車,風風火火地去找玄負雪告狀了。
“冰姑娘,本小姐勸你趕緊趁早甩了那木頭!”
昨夜氣了一晚,玄負雪險些又睡過了,正沒精打采地坐在桌邊啃黃面馍馍,便見烏明珠一聲驚雷。
烏明珠一身紅衣如火,眼裡也冒着火光,闊步走到桌邊,坐下時桌椅碰撞發出巨大一聲“砰”。
玄負雪習慣了她這炸雷似的脾性,咀嚼着馍馍,等她自己開口。
果不其然,烏明珠挂着臉,恨鐵不成鋼:“大牛欺負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她差點被噎住,順過氣後,心虛地移開視線:“哦。”
烏明珠還以為她這幅油鹽不進的樣子,是因為情根深種,于是更為不滿:“那樣不通情愛的男人,有什麼好的?”
“一句體貼溫軟的話也不會說!說到底,臭男人就是這樣,除了那下半身檔子事,就根本沒把你放心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玄負雪頓時覺得嘴裡的馍馍都不香了。
這是她心底的隐憂,偷偷發慌的暗瘡。
鴛鴦戲水,雲雨情濃,小貓小狗也會随着本能沖動有欲望,有渴求,可那是感情,是......喜歡麼?
凜遲那樣不曉世物,懵懂如稚兒,他真的知道什麼是喜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