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和惠燈大師交情不淺,您為什麼一點都不急着去看看他?”
“因為我早就知道他會在今天圓寂。不僅我知道,老燈自己也知道。”不空又指了指姜泠,語出驚人,“不僅我們倆知道,她也知道。”
正說着,圍觀衆人紛紛向兩邊退去,給門口讓出一條路。惠燈大師被兩個年長的和尚擡出來了,他猶如一尊坐佛,盤腿端坐在一方蓮花墊上。
“帶着你們的師兄弟先回去吧,你師父就交給我了。”不空上前和其中一個僧人小聲說道。
那人點點頭,招呼着其他僧侶離開了。
禅房前的空院子裡很快就隻剩下四個活人,外加一個剛剛仙逝的惠燈大師。
“你們兩個也别杵着了,走吧。”不空又一次揪住淩岓和衛斯誠的領子,把他們二人“丢”了出去。
“我姐為什麼也跟他留在裡面?”衛斯誠不解,轉身就要回去,哪想到院門被不空老道狠狠一關,非但沒見到裡面的人,反而被撞得鼻尖通紅。
淩岓同樣不解,卻也知道現在不是多問的時候。他無奈地攤攤手,遞給衛斯誠一瓶飯前買的冰鎮礦泉水,“敷一敷就不會腫了。”
“你說怪不怪,我從來沒見過一群和尚能對一個道士言聽計從的。”說話的人把瓶子放在鼻尖上來回滾動,“要不是知道他是有千年道行的老樹仙,我差點就以為他要篡了寶濟寺的權呢。”
院牆内,惠燈大師起了些變化——剛擡出來時,他端坐在印着蓮花圖案的坐墊上,左手掌心向上放在腹部,右手則是搭在腿上,指尖垂落點地;但現在,他慢慢站了起來,左手掌心朝外低垂下去,右手舉到與身體齊平的位置,五指伸舒。
蓮花坐墊在他站起來的一瞬間,也有了變化。平整的軟墊就像有了生命一般長出幾個尖角,然後在姜泠和不空的注視下變成了一朵真真正正的蓮花。
剛過正午,太陽不偏不倚移到了院子正中。老銀杏雙手合十,低頭閉眼念叨着什麼,然後将掌心平攤向上,灑進院子四周的太陽光便彙集成了兩束,盡數照進了他的手掌中。
“小姑娘,到你了。”不空看着最後一束光鑽進掌心,恢複雙手合十的姿勢,轉而對身邊人說。
姜泠了然。她取下發間的簪子,先從上面刮下一層細細的粉末,又用簪尖刺破兩手的中指尖。
簪子的粉末被均勻地塗在傷口上,兩指相對。混着細粉的指尖血落下,滴進老銀杏合十的十指,又順着指縫流進他的掌心。
衛斯誠百無聊賴地蹲在院門口,手裡的礦泉水已經被捂熱了。恰在此時,一道沖天而上的金光從院中迸發,叫人睜不開眼。
下一秒,淩岓見證了他長這麼大以來從沒見過的壯觀景象——滿地的銀杏葉打着旋飄上了半空,葉片頗有規律地組合在一起,最後在空中鑄成一座大佛。
這尊葉佛緩緩消散在金光中,手勢和院内的惠燈一模一樣。
“可以進來了。”院門被打開,不空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叫上寺裡的僧人一起。”
“我滴個乖乖!”随衆僧一同再進院中的時候,衛斯誠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甚至感覺不到鼻尖的疼痛。
禅院正中間站着一尊金身大佛。大佛雙眼緊閉,左手垂下,右掌齊肩舒展,嘴角還挂着一抹慈祥的微笑——這正是惠燈大師的樣子。
“佛祖…佛祖顯靈了!”僧人們也一樣驚詫,他們從沒想過自己每天念誦的、崇拜的竟然會成真。
“走吧。”不空最後看了一眼金佛,悄悄離開了。
“現在到複盤的時候了嗎?”院門口倚着一個人,是淩岓。
“有些事情到了,有些事情還是不到時候告訴你們。”不空笑道。
“那您就先說能說的吧。”淩岓看了一眼不空身後的姑娘,覺得對方陌生又熟悉。
“你的朋友痊愈了,以後也不會有任何身體上的後遺症。”老銀杏難得不賣關子,“至純至善的藥引是惠燈,就是裡面那尊佛。”
“啊?那方丈大師不會是因為這個才圓寂的吧…”衛斯誠悄無聲息地探頭問道。
“自然不是。”不空搖頭,“實話說,他不算圓寂,他這算修成正果。而你們朋友的這條命就是他修成的果。”
見兩個年輕人滿眼懵然,不空又解釋道,“真正的修行人不是光靠坐在屋子裡面念經打坐,而是要曆經苦難又能參悟天理才算得上修行。惠燈其人,已經曆盡劫難,也參悟過天道了,隻差最後一念善行就能修成正道。這小姑娘剛好給了他這個機會。”
“原來如此。”淩岓點頭。
“要是沒有苦難,總不能自找苦吃吧?那豈不是受虐狂嘛!”衛斯誠的關注點永遠與衆不同。
“非也非也。”不空樂呵呵地回答他,“人活一世處處都是苦。七情六欲能帶給人痛苦,為生存溫飽四處奔波也能帶給人痛苦。正是因為世間處處都苦,人與人的苦又各不相同,所以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追求幸福。隻要一點順心就足以讓你們稱為‘幸事’,而所謂的‘幸運’也正因此才難得,亦因難得才能稱之為“幸’。”
“能得救,老燈贈予她的機緣是一個原因,她的身份又是另一個原因。”老銀杏指向姜泠,繼續道,“骨醫骨醫,聽起來治的是人骨,實際上醫的是人心。骨醫難得,無心的骨醫更難得。也正因此,白梅那老東西才不會袖手旁觀,即便你不算通過他的考驗,他也還是給你琉璃丹救人。”
“多謝您和兩位前輩幫忙!”淩岓的感激溢于言表。
“謝謝二位…啊不,謝謝三位大師救命!”衛斯誠聽到這裡,猛然鞠躬緻謝。
“不必謝我,你們先走吧。我還有兩句話要叮囑她。”不空擺擺手。
秋風蕭瑟,對立禅院外的兩個人站在秋風落葉之間,更顯凄涼。
“三件事。第一,借銷骨針作惡的人已經解決了。惠燈坐化時的姿勢叫降魔印,他已經被降魔印了結了。”
“第二,雖說你已經相安無事了。可琉璃丹畢竟不屬人世,用了這丸藥,你日後就要背負上因果了。換言之,一旦背了因果,人就要還債,還俗世凡人間各種各樣欠下的債。至于最後的結果是好是壞,以我的道行尚且參悟不透。”
“最後就是,你師父留給你的那塊玉是好東西。那是平定四方的神器,你務必要保管好。但物極必反,這樣好的東西帶給你的未必全是好處,你也要當心它是把雙刃劍。”
“謝謝您,姜泠謹記前輩教誨。”年輕的姑娘一本正經地回應道。
“不空前輩,您認識我師父?”道完謝,姜泠接着問道。
“認識,不過這是我們之間的緣分了,說來話長。”回想起昔日的交情,老銀杏負手而立,語氣中頗有幾分懷念,“我彈琴的本事就是你師父教的,作為答謝,我還送給他一把古琴呢。”
“原來那把琴是您送的。”姜泠恍然大悟。
“是啊,是我送的。而且我還知道,那把琴現在不在你師父手裡,馬上就要交到下一個人手裡了。”
“您是說?”捕捉到關鍵信息,姜泠猛地擡頭。
“天機不可洩漏,你很快就知道了。”說完這句,老銀杏豪邁地笑着,背起手踩着一片黃葉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