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白色的小蛇在鋼筆上遊走了一圈,然後繞回姜泠的手腕。自六溪以後,淩岓就沒怎麼再見過蛇的蹤影了,現在一看,竟然還覺得有種久違的熟悉感。
“跟我走吧。”骨醫有骨醫的職業道德,譬如現在,姜泠又回到了從前頗有把握的樣子。
“去哪兒?”彭越和阚銘不約而同問。
“去找你太爺爺。”發言人淩岓上線,也沒忘了叫上兩位老戰士一道,“您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去見見老戰友。”
“去!”兩位老人一聽這話,更顯精神矍铄,“但是你們稍等,我得去收拾收拾。”
夏正德又一次把自己關進了房間,一見他這樣,郭衛國忍不住笑出了聲。
一轉眼,夏正德也穿上了他的舊軍裝。對上年輕人詫異的目光,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當時受了傷,身上穿的衣服早就破了。這個是後來解放的時候穿的,也很珍貴勒!”
阚銘覺得兩個老人很可愛,自然而然就上去攙着他們。舊軍服的綠色在陽光下很好看,老人的衣服上還有一股淡淡的肥皂香。阚銘走在兩個老人中間,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以前奶奶身上也有這種以前的洗衣粉的味道。奶奶抱着自己在鄉下院子的躺椅上搖啊搖,衣服上的洗衣粉香味就飄啊飄,既有天空的味道,又有青草的味道。後來阚銘再大一點才發現,那實際上是奶奶的味道。
自從在青田村定居以後,老人們就沒怎麼出過遠門了。第一次坐房車,裡面的一切對他們而言都是新奇的。問完這個問那個,等到一房車裡的陳設裝備都被解釋完了,姜泠指揮的目的地也到了。
車停在山崗下,人步行往上走大概十分鐘左右,就來到了山崗上。站在崗上向下望,一望無際的綠野邊上綴着點點金色,秋意正濃,誰又能想到這裡的土地下埋葬着守衛者的遺骨。
山崗上開着不同顔色的小雛菊,風一吹,小花輕輕曳動,給高崗增添了無數生命力。玉玦躺在主人手裡,第一次發出這麼柔和的光。
姜泠以前沒親眼見過尋骨尋到逝者亡魂的場景,她一般隻是完成自己該做的事項,然後等待活着的人和亡魂團聚以後,直接就這筆生意進行結算。至于逝者重現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場景,她看不到,也不在意,所以通常都按照師父描述過的情景腦補。
這次和以往看似也沒什麼不同,可骨醫自己又實打實覺得哪裡不太一樣了。她心中生出一絲期待,但如果追溯下去,她也不懂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感。
玉玦的光芒沒有太陽刺眼,卻足夠照亮一方土地。當第一個逝去多年的人在淺金色的光中出現時,崗上衆人皆一愣。
“诶,這這這…這不是昨天晚上那個?”阚銘結巴着認出來人,他是昨晚那個犧牲在蘆葦蕩裡的連長,此刻他站在面前,身上的血污沒有了,衣服上的槍洞也沒有了。
陸陸續續有更多逝去的人在這片高崗中出現了,他們走的時候身上沾染着泥土、血迹和炮火燒出的焦洞,歸來時,這些都沒有了。流血的傷口處沒有疤痕,軍服也是幹淨整潔的樣子。
戰士們咧着一口白牙朝他們笑,看起來就和剛畢業的大學生們差不多大。兩個老人站在曾經的戰友中間,竟然有些違和。
“你頭發都白了。”逝者中膚色最黑的男人棱角分明,他揉了揉夏正德的頭發,似乎面前的老人還是當年的學生兵,“剛見你的時候還是個娃娃,槍都不敢摸一哈。一轉眼,你都成老爺爺咯!”
比起重逢時略顯無措的大活人,這些歸來的逝者反而更加通透。他們知道再見不易,也知道這一次重逢是真正的永别。正因如此,那麼多說不完的話也不得不長話短說。
阚銘和她太爺爺的眉眼十分相像。沒有苦情劇裡抱頭痛哭的戲碼,祖孫兩人一見面先是相視而笑,然後和許多爺爺奶奶一樣——阚興華問完家裡所有人的情況以後,着重打聽了阚銘的學習、工作和感情生活。
聽說自己的曾孫女學的專業很小衆,還曾因為在省級文物修複工作中表現突出而獲得過表彰,這位曾祖父高興極了。死去的人不會變老,阚興華站在曾孫女身旁,一個勁兒地給戰友們介紹自家小輩的成就。他的戰友們投來羨慕的眼光,祝福之詞不絕于耳。
“真好。他們要是都能見到自己家人就好了。”彭越一個大男人,見到此情此景卻覺得自己鼻頭一酸,險些落淚。
“他們還有多長時間?”淩岓問。
“玉玦的光散盡了,他們就該離開了。”姜泠答,心裡已經猜到了問這話的人想要做什麼,“你可以問問他們,還有什麼願望想實現。我的血能續一段時間,最多五天,也能幹很多事了。”
淩岓感激地點點頭,一溜煙擠進了人堆裡。也不知他說了些什麼,總之人群裡很快就炸了鍋,歡呼雀躍起又落,難得在戰士們臉上看見欣喜若狂的表情。
太陽又在天上挪了挪步子,幾陣輕風吹過,山崗上的花草自由地舒展着身體,甚至讓人聞到一股似有若無的香氣。人群向兩邊散開,讓出一條小路,淩岓也龇着一口白牙笑,仿佛收獲了什麼不得了的果實。
“問完了?”
“嗯,問完了。”剛從人群裡鑽出來的身影回答,他身後跟着一道道期盼的目光,“老前輩們願望比較多,五天時間太短,恐怕實現不過來。”
“那最後商量出什麼結果了?”默契不是說說而已,淩岓一開口,姜泠就知道他一定有一個最終結論。
“總的說來,可以歸納為兩個願望。第一個願望我來幫他們實現,簡單說來,就是替他們寫一封家信,然後送回他們的家鄉。我一會兒和老彭、阚銘問問他們的名字、地址還有家裡人,然後替他們寫信寄回去。我們都說好了,如果到時候沒人收的話,我和老彭就替他們回去看看。”
“合理。”姜泠問,“那第二個願望呢?”
“他們想去首都,想去看看升旗儀式和天安門。”說這話時,後面高矮站立的人們目光殷切,看得淩岓也不好意思拒絕,“因為都想去,所以我們可能…得麻煩你。當然,如果沒辦法的話也沒關系,這些老前輩們很好說話的。”
“我看起來,是不是很不像人?”姜泠這話問得沒頭沒腦,把站在跟前的人問愣住了。
“什麼?”
“沒什麼。”骨醫歎了口氣,無奈笑道,“我隻是想讓你明白,我倒也不是那麼沒人性。看升旗的事情你放心,我有辦法讓他們都看到,你們先去寫信吧。”
淩岓深深吸了口氣,狠狠鞠了一躬。這已經是他不知多少次覺得姜泠面冷心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