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天下黎民,不過愚夫愚婦。隻要自己眼下可得片時安穩,便哪管它外面洪水滔天,哪管它事實真相如何。
二十多年後,永安城中争相圍觀謝氏最後一任掌執被酷刑虐殺,并為之歡呼雀躍的百姓,并不關心謝氏是否含冤負屈,也不記得謝氏有多少子弟曾為抗擊尾鬼屍骨無存。
更不記得靈塵境的軍|民有多少曾追随謝氏惡猙嘯月的旌旗,血灑星峽海,方才在數以萬年計的曆史上守住了東部疆域,使半壁江山不至于淪落尾鬼之手,使永安中人不至于遭受海外的鐵蹄踐踏。
他們隻要懷着一種“眼見他樓塌了”的清醒,感受着親見“天驕自雲端跌落塵埃”的刺激,看一場“誅殺逆賊阖族”的好戲,津津樂道于“高門貴胄不得好死”的興奮,尋到三兩個月間嗑着瓜子啜着酒時的話題就好。
“來了來了……”衆人嘈雜而興奮的聲音中,謝重珩眼睜睜看着一道身影出現在視野中。
他衣不蔽體,修為被廢,手腳皆折,原本堅毅威肅的眼瞳中半是瘋癫半是絕望。鐵鍊洞穿他的四肢和肩胛,渾身皆是酷刑留下的累累血痕。
謝重珩知道那是他伯父謝煜,然而這副模樣跟他記憶中有天壤之别,讓他幾乎不敢将之與謝氏掌執聯系在一起。
他匍匐在地,竟連起身都不能。當啷聲中,昭明帝的心腹拽着鐵鍊,将他拖破麻袋般毫無尊嚴地拖上高台,沿路拖出一條血肉破碎的痕迹。
但謝重珩分明記得,武定君最初以武揚名,曾在一次戰役中單木倉匹馬七次殺穿尾鬼軍陣,當衆斬殺其大将,多年前在謝氏軍中隐隐有戰神之名。
從前謝七的記憶中,族人們的遭遇場景雖然真實,卻彷如從史冊中讀來,被強加在他神識裡,終歸隔着一層無形的結界。然而現在,當謝煜被酷刑虐殺的場景突然撞進他的眼瞳,他才算是切身感受到了親眼看見家族毀滅、親人慘死的悲恸和憤恨。
而慘死之前,這些曾舍生忘死護衛疆域的武将及親眷們,在天獄中遭受過什麼樣非人的折磨和淩|辱,謝重珩至今不敢稍稍去想象哪怕一點。
劊子手們将破敗的囚徒懸空吊起,以便觀刑的百姓都能更好地欣賞。仿佛很快又仿佛很慢地,他被推向刑具,終于緊貼通紅的柱體。
散發着焦糊味的呲呲的白煙刹那騰出,模糊了看客的視線。數枚長釘随即透體而入,将他釘在其上,讓他不得即刻就死,而是活着感受炮烙之痛,卻又絕對再不可救。
慘号聲聲,充斥着謝重珩的耳膜。他有短暫的呆滞,握刀的手筋骨暴突,眼中迅速浸染了血色。
他前世未及弱冠而死,孤苦一生,天地間都仿佛隻剩下他自己,無有任何人關心、在意過他分毫,于感情上就尤為卑微、貪戀。
武定君府的親人雖都是竊據而來,卻在短短四年中給了謝七真正的父母兄長的溫情。若非身負重任,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留在永安。
方才的夢裡,至親尊長尚且鮮活得彷如就在身邊。然而不久之後,卻以這樣慘無人道的方式死在他眼前。天下沒有多少人能受得了這種沖擊。
“逆賊伏誅喽!”人群中瞬間爆發出一陣響徹天地的歡呼聲,與曾經領兵血戰尾鬼護衛大昭的鐵血将軍瀕死的慘号混雜在一起,像是地獄中一場狂歡的盛會。
炮烙之刑,于現世中是殘暴無道的昏君專用。然而千年後的往生域中,不過是謝氏族人的日常之一。
火紅銅柱上、熊熊烈焰中,不知什麼時候堆滿了那些與謝重珩流淌着同樣血脈的罪臣之後,他的叔伯姑侄兄弟姐妹。謝煜的身影與他們混在一起,眼球暴突,瞪着他,死不瞑目的模樣。
那一瞬間,他分不清胸腔裡刀鋒戳刺般的痛,究竟是來自原身血緣親情的本能,還是魂魄驟然失去珍視的溫情的絕望與恨怒。
那一瞬間,他忘了身處何地,忘了這隻是個幻境,忘了他其實是千年後往生域中的謝七,而非千年前大昭的謝重珩,甚至忘了很可能有旁人或鬼物躲在暗處,等着他露出破綻之時動手。
“你們都去死!”身為見慣了各種血腥虐殺的謝七,他從來不是什麼慈悲為懷之人,當即嘶吼着,幾乎是下意識地聚起全部修為。
雪亮的刀鋒被靈力催出一道巨型虛影,劃破烈陽下的天幕,猛地向人群高台斬落。
來到這個時空至今九年,身魂融合得極盡完美,連目光敏銳洞察人心如謝煜都被瞞過。甚至他自己有時都錯覺不是魂魄占據了原身,而是原身多出了一段千年後的記憶。
但在家與國的問題上,謝七跟謝重珩從來都是割裂的。
從前每每想到,所有血脈相連的親人以他們的血肉魂魄為代價,換來逆天改命的唯一機會,魂魄被迫接受了這個責任,未來将不得不舍棄腳下的疆域、身後的王朝,保全自己一家一姓,軀殼的潛意識裡總會生出難以言說的負罪感和抗拒之心。
然而此刻,謝重珩隻覺得這些情緒簡直是莫名其妙,是自作多情,是世間最可笑的笑話。
威疆敵德曰武,平定禍亂曰武。安民大慮曰定,克綏邦國曰定。謝氏被抄家滅族、子弟們受盡酷刑而亡、謝煜被釘死在炮烙銅柱上這一刻,整個大昭王朝可曾有任何人想起,“武定君”的榮耀并非是憑空得來,而是在漫長的歲月中以無數謝氏子弟的白骨壘成,以血肉維護澆鑄?
直到臨别前,謝煜還在告誡他,謝氏祖訓,國重于家。但他們為之妻離子散、為之以命相拼、為之抛頭顱灑熱血的國不僅抛棄、背叛了他們,甚至在他們背後狠狠捅了一刀。
這樣的王朝,有哪點值當他去維護?
這樣的黎庶,哪裡值當謝重珩的父母抛下襁褓中的他去為之犧牲!哪裡值當他和族人去為之慷慨赴死!哪裡值當他将之放在天平上衡量選擇!
如今他代替原身活着,豈能重蹈覆轍!将來的靈塵之戰,哪怕眼看着尾鬼浪客的木屐踏平大昭,他也絕不參與!
謝重珩眼瞳血紅,千年後的魂魄深藏的不甘和恨意,終于突破千年前的軀殼自幼所受的大義教誨,徹底爆發。
碎空刀暴烈一斬之下,高台也好,看客也好,青天白日也好,炮烙之刑也好,盡皆在扭曲的光影中化為縷縷薄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