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火把遙遙綴在他們身後,聲勢浩大,蜿蜒如長龍,進入了黑風谷。
墨漆全不在意戰事如何,自顧拎着嘩啦作響的大包袱,不緊不慢踏上陡坡,尋了個不錯的位置,順手一薅,不知從哪薅出隻雪白的吸血兔。
他随意拎着一隻兔腿,施施然用兔子柔軟的皮毛将岩石上的塵灰抹淨了,才将它舉到眼前盯着看,唇角彎出一點魅惑又妖冶的笑意,柔聲道:“抱歉啊,忘了問一句,你有沒有意見?”
那本性兇殘嗜血的吸血兔個頭不小,本是能一擊搏殺飛熊巨蟒的兇獸,卻自始至終連獠牙都不敢露一點,竭力收着爪子,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幾乎要抽搐而死。濕漉漉的兔眼驚懼不已,滿是無聲的哀求。
那眼型令墨漆想起一雙明朗如星的杏眼。但幾世過去,那人似乎從未在他眼前顯出如此神情,就連做出明知會禍及家族的抉擇也一派無悔之态。多少有點遺憾。
他微笑着看了片刻,指掌慢慢收緊。
黑暗中“喀啦啦”一串輕微的響動,吸血兔痛苦地震顫着,卻絲毫不敢掙紮。直到他大發慈悲,一根斷骨刺穿它的心髒,方才耷拉着軀體不動了。
好沒意思。
墨漆順手一扔,恹恹地轉過目光,卻見火龍幾乎盡入囊中時,山谷盡頭轟然一聲巨響,炸出一蓬火光,一閃而逝,不知什麼物什截斷了火龍的退路。
與此同時,上下陡然爆發一陣呐喊,無數滾石擂木隆隆而下,火龍立時散亂成一團。
這一輪方過,又是一輪木箭石矢招呼過去。連續幾輪下去,無數驚叫哀嚎怒喝叱罵混雜的喧嚣中,火龍竟滅了一半。
無比混亂時,一聲尖銳的哨聲劃破黑風谷,是舉火反攻的信号。陡坡上下唰然而起的火光中,谷口傳來謝重珩沉着的暴喝:“跟我上!”
喊殺聲漫山遍野,響徹夜空。天璇幽影們手持火把武器,分成幾路自陡坡山崖飛掠而下。碎空刀在火光下劃破夜色,帶出殘影,留守谷口的将士随在他身後,闖入了敵群中。
單靠肉眼根本看不清什麼。墨漆索性閉上眼,将神識鋪開,感知着戰場的局面。但這樣一來,這場戰就等同于直接在他神識中展開。
被千軍萬馬碾壓的滋味并不好受,何況去取那兩個東西時心緒太過震蕩,趕巧血祭的惡果發作,受了不輕的反噬。即使已經調息了幾天,仍沒緩過來多少。
以現在的狀況這麼做,于他而言其實冒了很大的風險,容易壓制不住殘忍嗜血的一面,但他抗拒不了血腥殺戮對軀體中妖性的吸引。
剛剛從突襲中回過神的敵群又被撕裂、截斷,被分開吞噬,兵器不斷割劃開血肉又迅即拔|出,哀嚎遍野。
晃動的暖橘色火光在濃郁陰氣中似乎裹挾着萬千鬼魅,映着謝重珩手握利刃的身影。修長精實的軀體騰挪閃躍,敏捷如豹,将擋在身前的敵人盡皆絞殺。
這是青年今生第一次在他眼前率軍破敵。刀光耀目,所向披靡,是鮮活而靈動的活生生的人。但有那麼一瞬間,墨漆想起的,卻是另一場厮殺。
那人盔甲破碎,鮮血浸染了全身,又淅淅瀝瀝滴落在沙石中。掌中的陌刀太過沉重,幾乎要握不住,他卻猶自以刀拄地,踉跄着,掙紮着,用盡全力,終于回過頭,最後一眼,遙遙望向破敗的城牆。
尾鬼死士的流光連環镖趁他重傷時擊中了他的胸腔,穿心而過。墨漆安然立在城牆上,冷眼看着,無喜無悲。
他本可以出手救下他,但改變不了謝氏的覆滅,活着不過親眼看着阖族的慘烈下場而已。還不如就此戰死沙場。
人生至幸,求仁得仁。謝重珩決意出戰靈塵之時,就注定了他今日的結局,注定了過往的重演,注定了曆史的輪回。這是他遵從自己心意的抉擇,外人不必強行幹涉。
隻是證明鳳曦又一次輸了而已。
距離太過遙遠,墨漆看不見他的神色,更看不清他的眼睛。
他看着他原本生機勃發的軀體随陌刀一起委地,方才飄然行過去,無喜無悲地垂下目光。
從前英氣凜然的俊容早已憔悴不堪,血污橫流,幾縷淩亂的長發随意粘附在一起。濃黑劍眉下,那雙曾經明朗如星的杏眼茫然睜着,望向高遠的天幕,瞳仁黯淡空洞,再也映不出任何景緻。
他的生命定格在這個瞬間。無論他所喜的,所憎的,所求的,所拒的,所護的,所滅的,都已經與他無關。哪怕将他碎屍萬段,也再不能侵擾于他。
這一幕,前後六次,幾乎沒有任何差别。
後來的很多年間,墨漆偶爾也會想,他半生奔勞拼殺,為家族,為王朝,卻将生命中最後的刹那時間和目光留給了他。
他看過來的時候,在想什麼呢?是怨他冷眼旁觀?是恨他冷血無情?是後悔情意錯付?是遺憾真心虛擲?
還是祈願生生世世,再不相見,再不動心?
墨漆想不明白。他自幼痛恨所謂的感情,不知道這能令神仙堕落為惡魔,令良善化身為厲鬼的東西有什麼好。
他身上僅有的那點人性都用來承載了一段慘烈而肮髒的痛苦記憶,分不出一點感情予旁人,更沒有多餘的情緒去體會旁人的喜怒哀樂。
哪怕這個旁人曾經六次陪伴他上百年,哪怕這個旁人自己掙紮六次輪回也要給他一顆熱血真心。
充斥整個空間的厮殺聲中,墨漆心裡驟然湧出一股想要毀滅一切的殺意,像是某種從骨子裡生出的瘾,難以克制,終其一生也無法擺脫。
碧色眼瞳仿佛一時泛起隐隐的血光,原本瑩白如玉的指掌不知何時已化成鋒銳如刀的獸爪,微微屈伸着,渴望血肉的溫度和觸感,渴望生命從眼前逝去的美妙,又被人性強行壓制。
幾經沉浮,他唇角開始沁出鮮血。
他彷如不覺,極力克制着,殺意森然的眼神無意識地緩緩轉向了身邊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