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有不少傳說。其中有個廣為流傳的說法是,自靈塵境或碧血境出發,渡過星峽海,海的盡頭世代生活着海妖一族。
其族,人首魚身,形容可怖,殘暴難以接近。但若取其血肉熬成油脂,則是大昭萬金難求、即使是高門世家也難得一見的海神露。為燈則長久不滅,為膏敷面塗身,則肌膚潤澤柔嫩,如玉隐隐生輝。
謝重珩的記憶中,因着原身的姑母入宮為妃,幼時出入宮禁,曾多次在帝宮中見過海神露燈。但同時,他自幼接觸過不少極其隐秘的古籍,卻知曉那根本就是大昭民間以訛傳訛。
龍淵時空是凡人時空。雖有不少據說是凡人與洪荒神界種群的半血之後,類似六族中的碧血甯氏、霜華宮氏、傾魂白氏、萬藏顧氏,子弟皆身負先祖的強大血脈,靈力強悍,但真正能稱得上妖的生靈卻是超脫凡人的存在,幾乎隻存在于各類稗官野史、民間異聞中,又怎麼會有整整一族的海妖?
若幹年前,年幼的謝重珩某次入宮,昭明帝服完丹藥,正飄飄然恍惚如仙時,曾命他誦讀一本曆代帝王秘藏的孤本。内中有一段類似的記載,卻不是海妖,而是海魔。
“浮空明境……最北有琉璃幻海,海魔居焉。人身魚尾,美姿容,聲如金玉,常化幻境,浮沉而歌。若為所惑而狎之,則魂為之食,血為之盡……”
“若悲泣哭号,則凝淚為珠,可吸人精血……剔其骨,與珠共焚,可舉烈焰,鍛神兵……煉血肉為脂,清亮透藍,靈霧氤氲,若海上映浮雲。制以為燈,萬年不滅,号稱長明。”
謝重珩隐去前情,隻說自己曾于某冊典籍上見過這段。
墨漆沒說話,狹長狐狸眼中碧色瞳仁隐隐閃着冷光,看了他片刻,慢悠悠地問:“這典籍是何人所著?又成于何時?”
謝重珩不知他問這個做什麼,想了想,還是決定說實話。畢竟以他的見識,著書之人都從未有任何生平可考,盟友未見得會知曉:“是一卷很有年頭的孤本,似乎叫《幽冥遊夢記》。”
“具體成書時間已不可知,但必定遠遠早于大昭。隻因全書以天外隕鐵煉刻而成,才不至于在漫長的歲月輾轉中磨損、散轶。落款是孽餘生。”
“孽餘生。”墨漆目光重新轉回桌上那個雕刻到一半的枯骨頭顱,聲調放得異常緩慢,将這個一聽就是化名的名字一點點在齒間撕咬了一回。
片刻,他才擡起眼睫看向對面的人,似笑非笑地道:“你是想說,浮空明境之物怎麼會出現在往生域這種鬼地方?”
青年坐姿端正,腰背挺直,劍眉微微擰起,嗓音充滿了疑惑:“不止這個。這也可以印證,傳說中有神明生活的永生之境、洞天福地浮空明境也許果然曾經存在過。”
“再者,浮空明境和往生域究竟有什麼關聯?”
素衫雪發的男人懶散地往桌上一靠,單手支起下颌,嗤笑道:“既名為《幽冥遊夢記》,又怎能得知浮空明境這種傳說中,人人夢寐以求的神仙境地之事?也許隻是一冊不知哪個瘋癫之人随手寫的民間志怪話本,怪誕悖亂,荒謬妄言,也值當你這麼上心。”
“你若好這口,等你我都得了閑,我化它十個八個名,寫上三五十冊,你慢慢看。眼下不如想點實際的,比如洞裡到底有什麼。”
單憑想象,裡面可能什麼都有,也可能什麼都沒有。但疑似傳說中的海神露燈出現在這個鬼域,本就是件可疑的事。
看看時辰已晚,謝重珩起身道别。他既已決定盡快尋個時間親自下去查探一回,便想着這兩天抓緊養好精神。
不知為什麼,今晚莫名地總有些眩暈感,還似乎越來越乏力,像是熬了幾天沒睡覺似的。
他忍着打呵欠的沖動要走,墨漆卻叫住了他,将他下午給的兩個紅果子拿出來擺在桌上,看了一會,意味不明地彎起唇角:“你知道這叫什麼果嗎?”
這個問題,他下午也問過。
見他又特意提起這事,還是這麼個有些……詭異的樣子,謝重珩心裡頓然生出些不妙的預感。他全身皮膚都似乎瞬間戰栗着繃緊了,硬着頭皮道:“我不太認識,這難道不是以前我那包種子裡的?”
墨漆收了笑容,聲嗓卻更溫柔、更緩慢:“當然不是。這是往生域中之物,名為銷魂。幽影們無魂可銷,吃了不會有任何問題。但若是有魂魄的生靈,尤其是天生有七情六谷欠的凡人吃了,”
微微一頓,接着道:“卻會在入睡之後陷入綿長的……美夢裡。”
他将美夢二字咬得重了些,碧色瞳仁中浮出些暧昧的神色,是個男人都知道什麼意思。
“你也真敢吃,還吃了兩個。”
仿佛一道天雷劈下,謝重珩已經傻了。
他這輩子作為那位祖宗活着,因着肩上擔着阖族上萬條性命,這些年苦心孤詣,奔勞拼殺,連暫且歇一歇的工夫都沒有。哪怕比短命鬼謝七活得久些,活到了二十多歲,他也從未将心思放在這些事上過。兩輩子都算上,自己簡單對付一下都不曾。
兼且原身出自世家,教養嚴苛,自來各方面都極為克制隐忍,已經是刻在骨子裡的本能,并沒有因為換了個魂魄就有所改變。縱然曾經對師尊鳳曦生了些懵懂的心思,也僅僅是希望神明有一天能真正将他稍稍看在眼中而已,絕沒有任何不該有的亵|渎之念。
誰知道一時不慎,吃了不該吃的東西,要長久沉淪在春|夢中,還被合作數年的盟友當面将如此私密的事點出來。縱然對方隻是很隐晦的善意的提醒,也并無任何諷笑之意,對于在某些事情上堪稱單純青澀的人而言,簡直是臉面掃地。
身上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也不知是太冷還是太熱。謝重珩隻覺全身的血液都盡數湧上了頭頸,明明臉頰仿似被火焰灼烤般火辣,身體卻像是浸在冰水中。
一抹绯色在他英俊的面容上飛速蔓延開來,連脖頸和耳朵都泛出了粉意,雲霞般奪目。墨漆目光一凝。
他不記得從前六世的謝大将軍,尤其是決意赴靈塵死戰前跟他說,“我隻是最後想跟你說一聲,我心裡有你”時,是不是如此形象,但這的确是他第一次認真注意到他這副模樣。
瞧着這個素來強悍威武的男人竟也會羞惱、囧迫至此,還罕見地好看,妖孽看得極是滿意。知道這人面皮薄,他突然就生出了逗玩的心思。
他自來随性慣了,行事但憑心情喜怒。既起了這個念頭,就絕不會考慮為什麼會有如此想法,應不應該這麼做,逗狠了又該怎麼收場。
墨漆當下靠近了些,懶洋洋地問他:“宋公子,縱然你對這鬼地方的邪物們提不起興緻,但我記得你進來之前就早過了及冠的年紀。你該不會,還是個……嗯?”
恰到好處地将那個“雛”字吞了下去。那聲“嗯”卻尾音上挑又拖長,迤逦繞出些挑弄明顯、但不說破的暧昧意味,讓人一聽就知道他想說什麼。
他自覺言辭态度都已經十分貼心,算不得冒犯。然而眼中那點按捺不住的意趣在謝重珩看來,不啻于調侃。
惱羞成怒之下,他語氣也多少沖了些:“那又有什麼值當笑話的?在下家教森嚴,持身守正,不可行止不端。難道在先生看來,輕浮浪|蕩反而成了可供炫耀的資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