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衆生的妖孽皮囊，冷靜到近乎沒有感情的權衡取舍，充滿算計的冷血心肝，手段和修為完全無法試探出深淺……

這樣一個人，究竟會有什麼樣黑暗痛苦的往事，以至于竟連他都無法逃脫，最終成為深淵本身？

謝重珩沒表現出來，更沒有去問。正如墨漆此前所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本就不是個喜歡探究别人隐私的人，又一貫謹守儀禮，隻是那似曾相識的一點熟悉感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罷了。他兩世孤苦，無論是謝七還是謝重珩，抑或是宋時安，對他好的人寥寥無幾。除了謝煜一家，也就剩下師尊鳳曦。但做到如此地步的，卻隻有這位神秘的盟友。

往生域中闖蕩不易。既有血盟在前，墨漆又兩次冒險救他、一路不遺餘力地助他在後，再怎麼回報那人也是應該。

他卻似乎忘了，當年鳳曦遞出那一刀之前，他對少年謝七，也曾有庇護養育之恩的。

雖是養傷，墨漆也沒閑着。

帶到開陽的那具枯骨頭顱已經全部雕刻完畢。慘白底色上，細細密密的鮮紅刻痕勾連出一整幅妖異而詭谲的圖案，像是剛從血水中撈出來、即刻就要往下淌血一般。

他将之懸挂在床前，空洞的眼眶正正對着門口，盯着剛剛進來的青年。

原以為他說要吊起來做人骨風鈴是開玩笑，誰知道他竟然當真這麼幹，謝重珩實在不知此人究竟是什麼惡趣味。

他特意繞過那頭顱，将親手熬好的藥汁送過去。墨漆瞧着他有些陷下去的眼睛，終于微微歎道：“不必如此謹慎，他們不敢對我如何。”

往生域中詭異兇險，謝重珩一時大意，才招來禍事，哪裡還肯聽他的，正色道：“你我可都是在生死薄上挂了血食之名的。”

“先生大恩，不敢言謝，更無以為報。若非我……待我了卻責任，先生就算要我的性命，也隻管拿去，何況這點小事。”

他說得真誠，墨漆微笑着，眼中卻寒光流轉，慢吞吞地問：“若我隻是拿你做餌，你還會這麼想嗎？”

謝重珩道：“縱然真如先生所說，更不必在意餌的死活。無論原因如何，先生于在下都有救命之恩，無可更改。”

……真是傻啊。念及他對鳳曦七次不改的心意和過往六次對家國的抉擇，墨漆無聲地在心裡感歎了一句，轉了話題：“我聽說最近部分幽影開始怠惰，你可有應對之策？”

“略有點想法，還沒最終定下來。他們不願繼續勞作，是因為感覺在某段時日内已經相對穩定，無需積攢更多的私産。”

謝重珩拿過紙張，一條條念給他聽，末了總結：“我的認為是，刺激他們有更多的追求，而不是簡單地能吃飽，有地方住就行了。”

墨漆贊許地點點頭，輕描淡寫間，逸出唇齒的話卻不免令人遍體生寒：“還可以做得更深一步：不是無需積攢，而是無法積攢，讓他們始終處于危機之中，沒有太多的安定感，又不至于難以維持正常生活。”

“天道法則下，任何一個國度某段時期内的出産都有相對限制，藏富于民，則國力必定空虛。隻有褫奪底層，集舉國之力，才能有足夠的資源應對一切内外變故。”

“所謂人窮志短，幽影們為生存疲于奔命，不僅可以為公庫創造、積累大量物資，更無暇停下來思索其餘。①”

“錢糧豐足，就會滿足于現狀，不思進取。何況所有青壯年都經你嚴格訓練過，時間和精力充沛，容易生出多餘的念頭和事端。但太過感受到威脅和無望，則又會引發動蕩。”

“天地之道，平衡而已，如何從中尋找一個恰當的點，卻是需要費點心思。”

幾句話的工夫，墨漆已經有些疲倦，凝霜似的長睫都仿佛沒精神支撐般地半阖着，虛弱中又帶着一貫的散漫。謝重珩多加了個軟墊，扶着他重新倚靠在床頭。

就聽他懶洋洋地繼續道：“借此機會，正好可以将另外一點一并推行下去。任何統治體系之外，都務必構建一整套思想體系為輔助，反複宣揚教化，使絕大多數民衆接受、認可，直到自發踐行，以為普遍準則。①”

“底層幽影甘心為奴為畜任憑虐殺而不加反抗，世家子弟代代為家族榮耀鞠躬盡瘁，朝野上下對腳下偌大疆域的定義首先是傳承數千年的大昭江山，而非古已有之的天龍大地，民衆操勞終身而境遇無所改變，卻隻歸結于己身天命不濟、不夠勤勉之故，但凡有一日之溫飽，便可馴順如羔羊，皆是由此而來。此為‘行同倫’②。”

“教化為皮為輔，法度為骨為核，外有道德儀禮框限，内以嚴刑峻法震懾③。軟硬兼施，恩威并濟，若仍有冥頑不靈者，斬。以此凝聚民意，則萬衆一心，無往不利。”

謝重珩沉默了一會，斟酌着用詞：“先生指教的是。雖然我個人而言，有時不免認為先生太過冷靜，不帶多少常人的情緒，但以在下的淺薄見聞，曆朝曆代，治下馭民之術莫不如此。”

“先生如此才學，若肯進入朝堂，縱然是在如今世家高門把持的大昭，也不愁不能封侯拜相。雖不知先生确切年紀，但看着并不太大，卻不知師承哪一學派的大賢，竟能有如此精妙的學問？又或者仍是那秘本上所言？”

眼風瞥過床前懸挂的鮮紅頭顱，略略一停。墨漆蒼白而妖孽的面容上露出一點沒什麼溫度的笑意，沒有繼續那個話題，隻垂下眼睫，遮住碧色眼瞳中一點心緒。

他漫不經心地道：“很久以前認識過一個人，這些統馭之術和冷血心性都是他的家族祖傳。這都不算什麼，比這更殘酷更惡心的事他們都能信手拈來，從容不迫。”

“這事歸我罷，你且先忙軍營的事。我已無大礙，妖樹已死，盡快找個時間，我們去秘密軍營那個山洞查探一下，看看裡面究竟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