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商将護衛隊都壓上了,親自領着幾名傳令兵,就在離二人不遠處督戰。局勢緊張,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戰場上,竟沒有察覺有人潛近身後。
瑤光的戰士雖說在謝重珩手上接受了源于大昭的整套訓練,無論戰術還是配合,都比往生域中這幫土著各自為戰的打法先進得多,但終究是吃了人少的虧。
對方一次次從垂涎與貪婪中生出的瘋狂下,幾乎有點将要頂不住的意味。
不斷有重傷員被擡離戰場。兩人不過觀看了一柱香的工夫,防線接連幾個點位就出現了幾乎要被突破的危機,全靠路商臨場指揮得當,遣人及時撲上,方才打退了祝融的進攻。
久戰無功,祝融一面驚于對方如此強悍的戰鬥力,一面不免也有些洩氣。能撐到現在,完全是出于瑤光物資充盈的誘惑。
雙方打了這麼久,瑤光以少量兵力苦守,傷亡慘重而不見援兵,必然是實在沒有多餘兵力。勝利在即,祝融萬萬沒有現在放棄的道理。
面對至少三倍于己的敵人,瑤光防線幾度搖搖欲墜,卻終究硬生生扛住了幾輪接連不斷的沖擊。打到淩晨,祝融竟不能跨過邊界前進一步。
眼見今夜無望,對方終于暫且放棄,撤回了人馬。瑤光戰士也得以喘息一下,就地休整。
謝重珩便喚了聲:“路副營長。”
路商一驚回頭,見是二人,岩石般鐵青的面上難掩喜色。他幾步搶過來,壓着嗓音道:“營長,先生,你們怎麼來了?可是帶人前來支援?”
他聲嗓嘶啞,粗犷面容上布滿戰場的煙塵,眼窩都似乎凹陷下去,顯是已經多時未曾離開過前線。
謝重珩沉默一瞬,拍了拍他的肩,道:“祝融隻是占着一腔貪谷欠,會有一段時間的兇悍,但不足為懼。”
“如今最緊張的,還是西線。眼下沒有多餘的人手可調配,隻能委屈你們,繼續堅守。”
眼見着對方面上的喜色迅速消下去,他又道:“七天,我要你無論如何,拖住他們七天。七天之後若無援兵,縱然你率部降敵,我也絕不怪你。如何?”
實則路商一見僅隻二人,便知短時間内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援兵,問一嘴也不過尚存一絲僥幸罷了。聞言即知二人應當是從瑤光軍營過來,對眼下的局面門兒清。
以他目前手上的兵力,九天是極限。他也不推脫,即刻抱拳領命:“既然做了人,就絕不再為奴。營長放心,祝融那幫雜|碎若想越界,除非踏着我路商的屍體過去!”
此處暫且安頓完畢,謝重珩又連夜趕回開陽。
途中墨漆問他:“以從前最弱的一峰,兩線開戰,你可有把握?”
謝重珩笑道:“其實沒有一點把握,甚至可以說是自尋死路,不到最後,我也并沒有真打算這麼拼。”
“但已經逼到這個份上,總不能任憑人家打上門來一通搶。我沒這個習慣。”
謝氏以惡猙嘯月為家徽,骁勇善戰,悍不畏死,骨子裡就流淌着絕不退縮的血液。謝氏鎮守靈塵境的曆史遠遠超過大昭王朝存在的時間,至今與尾鬼不知打了多少次,哪怕對方曾幾度兵臨城下,也從未想過要放棄一寸疆域,後退半步。
墨漆沉吟片刻,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會,彷如提醒般道:“幽影天性有自私卑劣的一面,素來見風使舵反複無常,哪方得勢就倒向哪方。”
“你就不擔心你在西線拼殺時,路商頂不住或者眼看形勢不妙,投了祝融,将你後方整個賣了?”
進入往生域十年有餘,他們可謂順風順水,但作為旁觀者,他看得分明。
對這幫無牽無挂的土著,尋常首領尚且以殘暴手段鎮|壓、威吓。然而一力推行平等、尊重,想要構建一套文明、先進的體系,謝重珩其實并沒有真正有效的手段去鉗制下屬。
迄今為止,他靠的全是幽影們對制度的服從,對目前生活的滿足和自覺維護。一旦遭遇挫敗,形勢逆轉,幾乎無法避免底下的人倒戈相向。
七世相伴,這天底下,大概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如墨漆一般了解這位盟友的所思所想,所求所願,縱然他不曾言說。
雖說謝重珩出生自大昭王朝帝室宗親之下最尊貴的六族之一,天生是高高在上的貴公子,但深刻于他記憶中的,卻是謝七所熟知的千年後謝氏族人的悲慘經曆。
罪臣後裔不僅是頂着恥辱名聲而已。若留在大昭,是王朝地位最低的罪籍,比百姓、奴隸尚且不如。若被流放往生域,則是幽影們虐殺分吃的血食。
對真正處于底層的人的痛苦和悲慘,他有極深的體驗和感同身受。活得像個真正的人,被當成人看待,享有平等的權利,幾乎是刻入了他骨子裡的渴求和期盼。
他不惜耗費如此之巨的精力和漫長時間,也要追求那根本不可能真正實現的理想國度,另一個原因正在于此。
隻是潛意識裡矯枉過正,他走上了另一個極端。長此以往,必然釀成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