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恢複清明的時候,謝重珩已經在開陽鎮主府他自己的房間裡,但他沒見到墨漆。
據伺候的幽影說,他被人發現暈倒在書房外,腦門都磕腫了。估摸着是在霧中誤打誤撞才走回來,虛弱發昏時不慎撞上了門框。
墨先生像是自己回來的,卻不知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鎮主府中,看着也并無異常。隻是在他昏迷之時,那人帶着一盞古怪的油燈閉關了。
他原本還在憂心墨漆,聞言卻隻是磨着牙冷笑了兩聲。
還真拿他當傻子了不成?
閉關?此人倒的确有不知名的舊疾在身,往常發作時也總是獨自默默承受。但這次,要是他沒猜錯,怕是心裡有鬼,不敢見他才是真。
那場古怪的迷霧後來終究放過了謝重珩,卻又似乎并沒有真正放過他。
圍繞那天的經曆生出諸多疑問,化成了更濃更詭異的疑團,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一直盤桓在他神識中,缭繞糾纏,揮之不去。
但他沒有任何時間去細細思索。因為他剛剛醒來,就得知了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
無論是潛伏在外的暗猙們傳回的情報,還是當時群龍無首的句芒、祝融二峰,那幾名副營長遞上來的緊急文書都表明,他與墨漆離開不久,往生域中的所有勢力以峰為區分,都幾乎瘋了般,如同蝕骨期剛剛結束時,陷入了大規模的混戰。
沒有任何策略和計劃的争鬥,也沒有任何原因,仿佛單純是臨時起意。
每個峰的兵士們不管有無首領召集,都自發聚在一起,逮着離自己最近的鄰居就開打,純粹的以命相拼。連往常打不過就跑,跑不了就降的傳統法則都全然抛到了天上。
飛蜥飛蝠們打到精疲力竭,不惜直接撞向對方,自高空墜落,同歸于盡。
兵士搏殺到最後,幾乎都折了兵器,赤手空拳也絕不後退半步。哪怕都倒下了,猶自互相掐脖子插眼睛,牙咬手撕,不肯稍歇。
不少參戰隊伍甚至全軍覆沒,無一生還。前方的打完了,後面的跟着壓上,不要命似的。
其各種行徑,堪比大昭貴胄世家豢養的死士。幽影們往常以見風使舵聞名,突然集體學會了為主盡忠,怎麼看怎麼詭異。
混戰時間不長,隻有兩三個晝夜,死傷卻極其慘重。
據一些活得長久的幽影所言,整個往生域口耳相傳可知曉的曆史中,曾有過更加殘酷、混亂的戰鬥,卻都是不分敵我,絕沒有還要區分勢力的拼死對外的。
謝重珩沒有辦法、也根本沒有時間去想象,那是怎樣一種群魔亂舞的癫狂場景。
當年他收服開陽鎮的黑風谷之戰,昏迷之前匆匆一瞥,見過類似的一幕。隻是這次範圍更大,更加慘烈。且,他隐隐覺出其中仍有不同之處。
他用最快的速度清點了兩峰九鎮的兵力。結合附近幾峰的情況,他驚奇地發現,句芒祝融的兵士反而是損失最小的。
再一想,也就明白了原因:托了長期源于大昭兵制先進訓練的福,他們慣常協同作戰,紀律嚴明,反應迅速,在全然出于本能的搏命中,就體現了戰鬥力強的巨大優勢。
混戰結束至今,也不過才一兩日,眼下各處應該都在收拾爛攤子,正是極其混亂又倉皇的時候。出于常年征戰的直覺,謝重珩認為這該是個難得的機會。
暗猙一并傳回的還有另一條消息。
此前因輕而易舉就大敗謝重珩,奢比屍峰主認為,近年的主要威脅仍然來自于老對手、西境白虎城的帝江,因此被他侵占的天樞、天權、天玑三鎮隻有常規駐兵,卻将重兵屯集在兩峰交界處。
帝江實力強悍。這場沒什麼技巧謀劃、單純搏命的硬戰中,奢比屍損失尤其慘重,更加無暇他顧。
馭着戰獸親自前去查探了一圈後,謝重珩迅速調集了六成兵力,一舉奪回了曾割讓給奢比屍的三鎮,并拿下了緊鄰天玑的畢方鎮和天樞對面的金烏鎮,終于稍稍一雪前恥。
自此,句芒祝融二峰下屬的鎮增加到十四個,奢比屍僅剩八鎮。
征伐之後是馬不停蹄的整頓,和随之而來的一連串亟需解決的問題。将一堆亂事稍稍理順,得到喘息之機時,距離他們無端陷入那場詭谲迷霧又離奇地走出來,已經過了很久。
謝重珩痛快地睡了一覺。但他睡得并不安穩。
也許是突然松懈下來,從前被強行壓制的所有謎團都從神識深處瞬間翻湧而出,化成另一場更加詭異的迷霧,裹挾了他的整個夢境,差不多是在夢裡又重複了一遍那天的經曆。
再以旁觀者的角度去審視那些原本沒什麼頭緒的亂麻,即使是在夢裡,也品出了些不一樣的含義。
夢境終止于他被那具刻滿了不知名法陣的鮮紅枯骨絆倒後。
濃霧中,那枯骨幾乎與他臉貼着臉,隻連着絲絲縷縷經絡的下颌一開一合,用着與墨漆,或者說曾經夢中的鳳曦一模一樣的聲調和語氣,拖着嗓音,也不知是在笑還是在抱怨:“怎麼?我變成這樣你就認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