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極其謹慎。畢竟事關重大,怕如果最後難以達成預期,罪責要着落在他身上。
但能被墨漆看中的人,經驗和技術必然都是同行中拔尖的,在煉器方面的直覺,不啻于久經沙場的将領對戰場形勢的判斷。
他若有此一說,基本上是十拿九穩了。
謝重珩謝過老煉器師,又去看了另一邊的飛舟工匠,卻見幾個人正在合力錘煉一塊鐵灰色材料,一看即知與那些箭镞是同爐而出。
他瞧了一會,順手薅住一個人,虛心請教:“這位師傅,這是要打造什麼部件?”
被他抓住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前被墨漆連同飛舟一起從東境買回來的老工匠,也是主管飛舟制作的幽影。
見是首領詢問,他本能地又要跪下,好懸及時反應過來,顫聲回道:“是……是墨先生吩咐……将這爐熔煉的……材料分出一些,做……飛舟模型……外……外殼,測試其防禦能力。”
見他吓得厲害,謝重珩也不好再問什麼。
大緻了解了一下情況和進度,他就匆匆返回了開陽鎮主府,去尋那個陰晴不定的人,打算誠心道個歉。
山洞中的事,真不是什麼試探。天地良心,他隻是心情大好,一時起了玩鬧的念頭,開個玩笑而已!
誰知讓人生出這麼大的誤會!
相識多年,這位滿身都是秘密的盟友雖喜怒難明,卻算不上小肚雞腸,兼且素來心思深沉,情緒不太流于表面。今次當面生了這麼大的氣,想必是自己無心的舉動觸及了人家的逆鱗。
他在墨漆的房間裡等了一整晚也沒有見到人。
軍中事務繁雜,第二天一早,他就不得不回了軍營,卻沒發現身後空中投下來的目光。
鎮主府上空的一朵白雲裡,素衫的男人懶散躺在其中。那盞不知燃了多少萬年的太初之光浮在身側,靜默如昔。
鋒利獸爪把玩着一顆尚未雕刻完畢的枯骨頭顱,半紅半白,妖異又詭谲。皓白發間露出的卻不是人耳,而是一雙布滿雪白絨毛的尖長獸耳。
九條蓬松的長尾在身後舒展着,有一搭沒一搭地交替甩動,無端顯出幾分壓抑的躁郁。墨漆冷冷瞧着青年馭着戰獸,消失在遠處的陰風鬼氣中,神色莫測。
他當然知道謝重珩并沒有别的意思,他隻是對自己下意識的行為感到憤怒和難以接受。
懷疑那人也許不慎被他所傷時,按他正常的做派,應該悠悠然鋪開神識感知一下,而不是立刻親自過去查探,上了這種拙劣的當。
那一瞬間,他是真的以為那人出了意外。
這種行徑令他覺出了一點擔心的意味。本是身在局中看戲的人,卻于不知不覺間隐隐成了戲中一角。
反應過來這一點,墨漆驟然生出無邊的怒火,或許還有一些無措,一些恐懼。
一個痛恨感情也不需要任何溫暖的人,自然更沒必要擔心旁人。
哪怕這個旁人的七世都與他交錯不清,甚至因他的好奇和不甘被他擺布于指掌間,重複七世坎坷掙紮,那也不該跟他有更多牽扯。
他玩|弄了人家六世,作為補償,他會傾力替他終結宿命輪回,甚至以大昭的江山相贈,算是了斷他們之間的一點因果。
此後就該相忘于歲月,再無交集。
狹長狐狸眼中寒芒森然。妖孽漠然想,或許,他從前對謝重珩還是太仁慈了些。
他該尋個機會,讓他見識一下邪與惡,将那一腔熱血澆滅,将那明朗的笑容逼成冷酷無情的殺意,将那顆七世不改的真心磨砺成冷硬岩石……。
七世輪回,除了克制着吃他的沖動,墨漆從未動過對他下手,淩虐他的心思。
但也許是這個弱小的凡人彷如一縷陽光,固執地懸在他的深淵之上,日積月累,竟令他覺出了充斥其間的黑暗一點點被鑿開,鑿出一點針尖般的空隙,終将被徹底鑿透、颠覆一切的威脅,他終于生出強烈的不安,不想坐以待斃了。
論自身能力,他身為太初之光和洪荒大妖的後裔,血脈傳承,有着全往生域乃至整個龍淵時空億萬生靈都難以企及的強大修為,是足以被奉為神明、站在雲端睥睨天下的存在。
然而對于任何一種由人性而生出的感情,他卻連三歲稚童尚且不如。
在暗無天日的深淵裡呆得太久,掙紮不出,漸漸也會與深淵融為一體,再也不敢睜開眼睛看一看外間的光明。
那些光和熱都太過灼烈,會讓他的眼睛痛到流淚,心焚成灰。
哪怕有人願意劈開黑暗,斬碎深淵,将他拖拽出來,他也隻會感到憤怒和恐懼。
那點孔隙中已經隐隐漏下了一線光芒,他要挖空心思,将它重新堵上、堵死,甚至不惜去傷害這人,去抗拒所有踏出深淵站在陽光下的可能。
畢竟,冷酷無情和鳏寡孤獨才是鳳氏一族的宿命。
垂目望着素白衣袖中露出的利爪,和爪間那顆頭顱,墨漆唇角漸漸彎出一點溫柔又妖孽的笑意,慢吞吞地将爪尖插|進它空蕩蕩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