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妖六劫淵和曾經死在其中的億萬人族的怨恨本就系出同源,二者自然合一,相輔相成。殘存的九尾族群困在其中,連同浮空明境中無數修煉有成的生靈一起,被生生吸走妖力、魂魄、生機,直至滅絕。
身為中樞,整個浮空明境内的一切動靜都投映在滄泠神識中。他日日感知着結界内,族人們是如何哀嚎着相繼慘死,直到連血肉都化盡,成為法陣的一部分。
誅妖六劫淵不破,他非但永遠無法離開,甚至連自盡都成了奢望。
終其一生,他都隻能被囚困其中,日夜守着族群的怨和恨,念着自己的癡與悔,不得解脫。
除非天地法則颠覆性更改,結界連同家族故地一并崩塌,将九尾天狐曾經存在過的所有痕迹抹殺殆盡。否則,就隻能由他的血脈至親接替他,成為繼任中樞。
但整個九尾一族已經隻剩了滄泠一個,他哪裡還有什麼血脈至親。
天上浮空明,十樓連五城。神明撫我頂,結發授長生。凡人眼中的洞天福地連同它的子民一起,就此消失在遙遠的時光裡。
“葬送在鳳炎手上的性命,何止成千上萬?不提九尾天狐一族和焚天魔族,他自己再入輪回的機會,他的情人,他的所有子孫後代,一半人族億萬魂魄,若是換成旁人,能舍得下幾條?”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為了必須達成的目的,總要放棄一些東西,就看孰輕孰重。”墨漆把玩着早已空了的茶盞,慢吞吞地道。
彪炳青史,不世功勳,史冊上光芒耀目的聖名,後世千秋萬載的贊譽,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縱然他再如何痛恨鳳炎,于殺伐決斷、心志堅定和算無遺策上,也不得不拜服。
自那段驚心動魄的遺失歲月中漸漸回過神,謝重珩沉默許久才勉強笑起來,答道:“在下愚鈍,做不到第一任人皇那般果決,有負先生一路指引。”
這是仍然堅持己見的意思了。
對于這個比鳳曦更長久地陪伴他、比師尊更盡責地指引他的盟友,他多數時候都願意順着他。但觸及原則,他沒辦法退讓。
墨漆将茶盞擱在桌上,微笑着,像是感慨,又像是歎惋:“生死輪回,這麼多年,你好像從來如此,不曾變過。”
“你這般心慈手軟,将來家與國之間,該如何取舍?私心與大義之間,又該如何取舍?自身與他人之間,該如何取舍?目标與代價之間,又該如何取舍?”
謝重珩再度沉默。
這四個問題,他其實一個也答不上來。
他出生武将世家,隻會打仗,不會也不喜歡那些禦下權謀之術,那些經世治國之道,不明白為什麼墨漆總以上位者要求他。
這不是墨漆第一次綿裡藏針地迫他。
但也許盟友并不知道,他也不可能直接告訴對方,他并非簪纓世家的貴公子謝重珩,而是孤魂野鬼謝七。
他是個俗人,從來就沒有那麼高遠的志向。在往生域中征伐拼殺多年,也隻是想給家族尋一條安全的退路而已。
什麼聖君雄主?什麼功勳偉業?
如果名垂青史的代價是要犧牲自己親近之人,無論是親人,是友人,是愛人,是成千上萬與自己沒有什麼關系但無辜的人,他甯願平庸一生。
那時的謝重珩沒有時間去細想墨漆為什麼會如此說,又總覺得,他今生唯一的目标就是救他的家族。
關乎整個王朝天下的大事,不該他去考慮。因此盟友提到的這些問題都不存在。
卻不肯正視,或許将來的某一天,他終将會遇見這些可能。更不肯去想,當他所求的結果與他所堅持的理念相沖突,不可調和時,他又該如何抉擇。
墨漆終究沒有強行幹預他的決定,最後也隻是瞧着他,彎起唇角溫柔又妖孽地一笑,像是表示理解,又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他的反應。
更像是發現自己别無選擇後的無奈與輕松。
他已經陪着他重複六次輪回,這次他決意親自出手去改變既定的結局,是因為這差不多已經是最後的機會。
本就日夜受着人性與妖性沖突的折磨,何況前後蹉跎數千年,一直沒有達成謝氏的祈願,血祭反噬嚴重,早已将他的根基侵蝕得厲害。
以他目前的實力,尚有餘力去大昭攪弄一場風雲,與昭明帝秘密掌控的天絕道一決高下。
他想要補償眼前這個人因他的擺弄而遭受的坎坷,完成他的心願。倘若再拖個一兩世,他也沒有絕對把握。
那疊厚厚的名單中,最終仍有極少數兵士決定離開。謝重珩信守承諾,放他們出了邊界,各奔前程。
剩下的不願意再回到從前為奴為畜的黑暗生活,皆願團結一心,殊死抵抗。
縱然他們将來也有可能猶豫,也有可能動搖,甚至不得已時還有可能幹淨利落地投降,但至少,不會從一開始就懷着其他心思。
與墨漆及其下屬的諸管事和軍營諸将領溝通後,綜合暗猙傳回的情報,謝重珩開始秘密往畢方、金烏、天樞一線調集兵力和物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