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舟飄忽飛掠,自祝融大營出發,繞過他們的起步之處天璇鎮上空,一路向西,在奢比屍回頭,再掠過大平原,在無盡山掉頭回朱雀城。
從空中俯瞰下去,但見郊野山巒起伏,人工強行開墾的田地層層依山而布,雖俱是零碎小塊,作物卻生長得頗為茂盛。
綠葉繁花,錯落有緻,金燦燦的谷物,紅彤彤的果實,于亂石荒林間顯出蓬勃生機。
村落城郭卻屋舍俨然,布局分明。
老弱婦孺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或辛勤勞作,或閑談歇息。偶爾有幾頭豢養的角豬頂壞了圈舍,搖擺着肥胖的身子亂走,衆人便一面哄笑一面将它們趕回去。
也有不少輪休的青壯年狩獵歸來,引起一陣不大不小的喧騰,顯出點在南境常見,然而他處不可想象的煙火氣息。
再從更高處看,地面縱橫交錯如網,寬窄不一,蜿蜒穿梭于峰嶺平地間的,是他們經營此處後,墨漆主持規劃修建的各級官道。
其間甚至有數十條漫長而極其寬闊的主道,沉睡的巨龍一般,将一城三峰的所有軍營、重要城鎮和物資儲備點勾連起來。盡頭處猶如劍鋒,分别指向無盡山下的大平原和東西兩境的強鄰,是專用于大規模物資和兵力轉運的行軍道。
呼嘯的風聲中,謝重珩雙手撐在甲闆欄杆上,忽然頭也不回地問:“先生可還記得,我們來多久了?”
就聽身後的人散漫道:“今年歲暮之日,正好四十五年。怎麼了?”
他一時覺得似乎有很多感慨,千頭萬緒,都争着搶着要從胸腔裡沖出來。沉默一會,卻隻如當年分别時的謝煜般說了句:“時間過得好快啊!”
當年進入之時,這裡還是令龍淵時空的凡人聞之色變的鬼域,即使是貪婪到号稱風都不放過的尾鬼國,都不敢涉足的極惡極苦之地。
南境又是其中最落後最難以生存的區域,混亂、野蠻,被大小頭目層層壓榨奴役,缺衣少食,充斥着殺戮和血腥。即使同為最底層的幽影之間,也奉行弱肉強食的法則,常常為争奪一口食物、一片獸皮自相殘殺。
如今不過才過去了四十多年,至少在他們轄制的這片地界,竟也慢慢有了點人間的模樣。
嚴格論起來,眼前的場景比照外界史冊載錄的清平盛世時,其實還有差距。
但就是這些凡人時空極其常見的景緻,真要從原始蠻荒的狀态開始,親手一步步打造出來,其間的艱辛,坎坷,困難,付出的心血,代價,努力,若非身在其中,一點點見證,根本沒有辦法想象。
對于日常治理,謝重珩參與的不算多,但僅僅從他帶兵的一路磕碰而言,也可窺見一斑。
抛開幽影本身的難以管束不談,在以貧瘠聞名的南境開荒墾地,農耕種養,在重重山嶺間規劃修建各種不同用途的道路,推行文明,樹立秩序,教化野蠻,遏止暴力……
無論哪一條,都絕非易事。
一念及此,他轉過身,誠心實意地道:“這些年,多虧了先生盡心竭力,才有如此氣象。”
墨漆隻是睨過一眼,微微一頓,又移開目光,并不答話。
這小傻子,眼中隻看見旁人的功績,卻似乎忘了,戰是他打的,地盤是他浴血奮戰奪來的,改變此處的天真設想是他一力主張的,稱霸南境的實力是他不眠不休訓練兵士、改進裝備換來的,眼前的安甯與平靜是他率領麾下将士日夜守護的。
這一切,是他們共同造就。
妖孽垂目,第一次認真打量腳下的大地。
多少年來,他曾無數次踏着陰風浮雲行過往生域的上空。有時偶爾一瞥,哪怕眼看着血肉之軀化為如山枯骨,溫熱鮮血彙聚成河川湖泊,眼裡心上,都生不出絲毫波瀾。
這片鬼域中的一切,從未真正落在他瞳仁中。
但如今,也許是受了青年俊朗面容下暗藏的激蕩洶湧的心緒感染,也許是第一次審視自己親自參與親手打造的成果,又也許還有些别的原因,他那片空蕩蕩的胸腔裡不可遏制地,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
彷如将朽木雕琢為珍寶,一點滿足,一點喜悅,一點自負,一點熱血與豪氣,一點柔軟與溫情。
漫長而無趣的生命中,哪怕是從前六次輪回,墨漆也從未有過這般心境。
這種感覺并不強烈,卻有着難以抗拒的力量。
它很陌生,又出現得很自然,就像惠風和暖雨露滋潤的春日,種子悄悄發芽;就像朝晖漸現雲霞似錦的清晨,陽光披灑滿身。
它太過輕緩,大多數時候完全引不起你任何注意。但當你蓦然擡眸時,它已經平靜而堅定地融合在你生命中,留下毫不起眼又不可磨滅的一筆色彩。
然而仔細回想,卻早有端倪。隻是從前你不曾想到,後來在一個恰當的契機,以一種溫柔的姿态被你發現了而已。
仿佛這些年,改變的不隻有似乎永恒不變的往生域,還有他的心。
也許,是時候下手了。于謝重珩而言,會是一生的傷害和噩夢。于他而言,卻是最後的垂死掙紮。
是給這小傻子一個抽身的機會,也是給他自己一個機會。
這種世家子弟,向來把臉面和尊嚴看得比命都重要。對付這種人,單純軀體的折磨并不能令他們崩潰,除非親自體會一下被踐|踏到泥濘中,尊嚴破碎的屈辱感覺。
以謝重珩的堅韌頑強,傷口總會愈合噩夢總會終結。然而他是深淵中的妖鬼邪物,若是被人驅散了黑暗,暴露在陽光下,将萬劫不複。
很遺憾,我教了你許多東西乃至治下禦民之道,你都沒學會。我唯獨沒有教你怎樣癡心不改,你卻無師自通。
凝霜般的長睫遮掩下的碧色眼瞳陰森如鬼,素衣雪發的男人微微彎起唇角,溫柔一笑。
飛舟師操控着戰舟在天幕下飛掠盤旋,穿過大平原,在比無盡山巅更高的地方停住。
謝重珩心裡一時驚愕不已。他原就想趁這幾天休息悄悄來一趟,莫非他這位神秘盟友果然連這也能算到?
他不動聲色地等着,飛舟卻緩緩下降,最後停留在半山腰。
墨漆示意他往下看,他卻在心裡好笑,自己什麼時候開始,竟将盟友當成了神一樣的存在。
于凡人而言,神明是終身不可奢求一見的存在。怎麼偏就他不同凡響,遇見一個鳳曦還不夠,還有第二個。
與他想象的不同,無盡山下并不是從來沒有人迹。山腳下東部與南部交界的位置,居然有一座廢棄的城池。
城池全部以白玉琉璃造就,淺色寶石鑲嵌裝飾,依山而建,最高處竟然幾乎在半山腰,于陰風鬼氣中影影綽綽。其下連綿蜿蜒,另一頭延伸到東部深處,不知道盡頭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