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拭着那人面上的淚水,有那麼一小會,墨漆想起他說要将謝重珩丢給兵士玩|弄時,那人流着淚求他的模樣。
輾轉七世輪回,那是他第一次見他求人。
青年眼眶通紅,淚水一顆連着一顆從眼角滑落,從前晶亮如星子的杏眼隻剩下無盡的恐懼和絕望,隔着濃霧,哀哀看着他。
他哽咽着,嗓音破碎嘶啞:“不……求你……師尊……不要這樣對我……我不敢……以後不敢……不要……我錯了……”
那本是墨漆一心想要的答案。但那一瞬間,他卻由着心裡的暴虐肆意沖出,發了狠地折磨那人。
其實他有什麼錯呢?他唯一錯在不該對他這個不算人的妖邪之物動了心,七世不改。
從前六次,直到決意赴靈塵出戰尾鬼、明知此去必死前,他甚至從未同他說過他的心意。
忘了從前哪一世,也可能是每一世都有的一段。他還以墨漆的身份陪伴時,二人準備離開往生域,返回大昭前的某一天晚上,在東境蒼龍城的屋頂對飲。
他曾問過謝重珩,為什麼從來不告訴他的師尊,他的心意。
青年眼神幽遠,遙遙望着無盡山的方向,似乎透過重重陰風鬼氣,看見了那個缥缈的人:“我不能說。那是我一個人的事,說出來就成了笑話。”
“從前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可以無情到近乎殘酷地冷靜。後來才知道,他不是真正無情,隻是對另一個人的感情太深,便再也無法分出絲毫情意予旁人。”
杏眼中有細碎光芒閃爍,像春風拂過湖面泛起溫柔的粼粼水光。
“于他而言,我隻是他漫長生命中一個無關緊要的過客,他的一切悲歡喜怒都是為了别人,與我無關罷了。”
“我既沒有立場,更沒有資格去說那些我自己都分不清的心思。他本無意,我若還要讓他知道,就成了令人厭惡的打擾,還不如永遠不要說出來。”
“何況我身上擔着許多重任,實在沒有必要将他拖下水。世間的事,不是都有道理可講,也不是所有的心意都一定要有結果。”
“所以,就這樣吧,我不曾言說,他不曾知曉,也挺好的。”
一腔情意永遠無法宣之于口,明明該是傷感的事。他卻帶着安甯平和的笑容,語調輕緩,仿佛不過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做個點評,下最後的結論而已。
墨漆的印象中,謝重珩素來堅韌頑強,感情上如此,别的事情上依然如此。哪怕當年在天樞鎮敗得那般突然,那般慘重,似乎也沒能真正打倒他。
在他原本的認知和計劃裡,那人受了深重的傷害,隻會因此痛恨鳳曦,而不是扛不住折磨,自己先崩潰了。
此前他甚至還想過,如果經曆了這樣不堪的屈辱,也斷不了他的念想,他可能激怒之下會完全揭開自己的身份,讓他同時承受被盟友和師尊傷害的雙重打擊。
然而他不僅高估了凡人的軀體強悍程度,也高估了他的精神承受能力。或者更确切地說,高估了自己的判斷和理智、克制。
無盡山巅的那幾日,是七世以來,墨漆第一次真正下手淩虐謝重珩。
他玩得太過忘形,瞧着青年在他手中被蹂|躏到心傷如死的痛苦模樣,一時亢奮,妖性大發,臨時決定來點更狠的,給他造了段軍營的幻覺。
卻沒想到,這樣一個豁達堅毅的人,如今終于被他用這種下作手段淩虐得奄奄一息,踐|踏到尊嚴破碎,摧毀了整個精神支撐。
墨漆痛恨人的感情,自然也就不懂,謝重珩不是承受不住打擊,隻是無法接受那樣一段肮髒不堪的經曆,竟是由自己兩世融入骨血、小心翼翼放在心裡多年的師尊親手造就,甚至在一邊細細欣賞,看好戲一般從頭看到尾。
茫然而麻木的等待中,床上的人似乎終于醒了。然而他的狀态比墨漆想象的還糟糕。
他不說話,也不動,不哭不鬧,不吃不喝,面色灰敗,鎮日隻是閉着眼睛安靜地躺着,抗拒一切接觸。
若是強行靠近,他也不會掙紮,隻是死死咬着牙,不停地顫抖。
他的軀體也許醒了,神魂卻埋葬在生不如死的噩夢中,被撕碎、分割,漸至腐朽。
不過短短時日,從前精實矯健的青年竟生生耗到筋骨嶙峋,形容枯槁,仿佛風中一點殘燭,也許隻在不經意的一個眨眼間就滅了。
但他似乎全然沒有感覺到任何痛苦。
墨漆心裡隐隐生出點不安。他是往生域的主宰不假,但這一刻,面對這個弱小的凡人,他終于生出點無法掌控的心虛與惶惑。
他這樣做,真的對嗎?
他固然想斷了謝重珩對鳳曦的念想,斷了那些光和熱的來源,以免他容身的深淵和黑暗被破壞,最好将他也變成如他一般無情的人。但眼前這個沒有半點生存意念的青年,真就是他想要看到的嗎?
想起從前剛剛結束收服朱雀之戰時,懷裡的人神智混沌,杏眼中卻是全然的依戀和渴望,怯怯地小聲喚他“師尊”,再對比眼下的光景,墨漆那副沒有心的胸腔裡似乎破天荒地,傳出了一絲悸動。
然而種種擔心、不忍、歉疚之間,許多記憶如附骨之疽,裹挾着無盡的冰冷、痛苦充斥了他的神識,時時提醒着他,他不能也不該生出任何感情,更不該有所謂人性,否則隻會給自己帶來不幸。
他在其間浮沉掙紮,最終歸于死寂般的平靜。
明光園中除了他們,就隻剩幾個使喚的幽影,絕大多數時候都安靜如死。他不記得究竟這樣過了多少天。
這片天地間似乎隻剩下了他一個活物,和一個不算死也不算活着的人。
那段時間,墨漆幾乎逼出了一生中從未想象過的耐心和溫柔,連那具尚未雕刻完畢的枯骨都放下了,全心全意地收拾自己造的孽。
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床上陪人躺着。但即使是如此簡單的事,最初也并不順利。
謝重珩已經徹底崩潰,神識連同心智都被逃避傷害的本能死死封閉起來,幾乎喪失了五感六覺,根本不認得他,也聽不見他的話。
墨漆隻能将人定住後靠近,安撫地擁着他親吻他,沒有絲毫欲|望,單純是想讓他熟悉他的氣息和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