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他,可惜他連魂魄都飛散,連輪回都斷絕,永遠不可重返世間。無論你怎樣對我,都報不了你的血海深仇,也不能真正讓你解氣。”
墨漆的微笑都帶上了幾分真心,拖聲懶調地,像是在詠歎:“你倒是了解我。誰告訴你,我要解氣?我隻要能折磨你就行。”
“縱然你确實不是鳳烨,但知道你一生都會過得痛苦悲慘,我也就放心了。”
“自來上位者不論出處。凡人的聖賢也曾認為,困厄乖舛,颠倒錯亂,方能承受天降之大任。正如你當年承繼人皇之位前,在這裡被滄泠折磨了整整二十年,将來開創一代王朝的萬世盛名也不是那麼容易得來的。”
“如此,朱雀宮仆役所還缺個最低賤的雜役,那幫奴才最善用猥瑣殘酷的法子磋磨人。你就暫且從那裡起步好了。”
話畢,墨漆拂袖将那幽影從山巅摔了下去,算是暫且放過了他。
但許多年後他才發現,對于他那位父皇,對于鳳烨的枯骨,對于這個幽影,他還是太過仁慈、太過自信。
所謂世事無常,當初看來算得上十分周全的考慮,竟為日後的他和謝重珩埋下了難以想象的禍患。隻是彼時誰也預料不到。
墨漆直起身的一瞬間,夜色像被猛地撤開的幕布,刹那消失。天地間陡然明朗如白晝。
無盡山巅千萬年不散的濃霧倏忽而逝,顯出了雲遮霧罩下的真面目。
狂風驟起,吹得他的素色衣衫和皓白長發獵獵飄搖,隐隐露出一雙尖長狐耳。
那雙精緻眉眼原本含着萬千風情,眼下卻無端顯出些視衆生如草芥的冷酷淩厲意味,連帶那張唇角帶笑、颠倒衆生的妖孽面容也瞬間氣質劇變,透出了厲鬼般的狠戾。
九條蓬松粗大的狐尾在他身後漸次舒展飛揚,像展開的巨型雪色扇面,是獨屬于此境主宰的肆意傲然。
妖力運轉下,整個往生域簌簌震顫起來。
遼闊大地上,無數具完整的森白枯骨咔嚓咔嚓掙紮着,慢慢從土壤亂石間浮空而起。
它們閃着星星點點藍熒熒的磷光,林立的枯枝般,越過山峰,越過丘陵,越過西境與南境之間高聳巍峨的城牆,越過北境與東境之間深不見底的天塹,最後無聲而有序地,盡皆圍聚在山下的大平原上,以虔誠恭肅的姿态跪伏着,密密層層。
晝夜逆轉,陰陽錯位。深夜的朗朗天光之下,萬骨朝聖,詭異而邪惡。
墨漆站在無盡山巅,一雙狹長的碧色狐狸眼冷光幽幽,俯視着腳下彷如地獄般的景象。
謝重珩在往生域中的計劃至此算是已經全部完成,他的卻剛剛才進行到一半。剩下的,暫且不會讓那死心眼的小傻子插手,甚至不必讓他知曉。
滄泠的枯骨高高浮在半空,繁複而細密的鮮紅線條彷如有血液在其中飛速蹿動,活了似的。
天地的震顫蓦地停止。
突然間,“咯啦”一聲,枯骨驟然碎裂如塵,化成一片鮮紅的骨灰煙霧,血雨一般,自無盡山巅籠罩而下,盡數沒入跪伏的枯骨群中,倏忽融為一體。
洪荒時代的九尾天狐族小神君,最後一任狐君滄泠,誅妖六劫淵從前的中樞,上一任往生域主宰,身死多少萬年後,終于被他唯一的血脈傳人親手毀去遺骸,徹底消失于天地間,形神俱滅,屍骨無存。
素衣白發的妖孽眼底森寒如冰,卻真心實意地微笑了起來。
妖力催化下,點點鮮紅像是播撒的種子,自每具枯骨上生根、發芽,生出纖細的觸角,蜿蜒開來。
那些線條、符号猶如有生命的藤蔓,抽長、攀附,不疾不徐,卻又無可阻擋地,将滄泠枯骨上的法陣完整複制過去,逐漸将整具枯骨侵蝕成染血之狀。
仿佛被神明點化的信徒。
待那些藍幽幽的磷光完全被吞噬、取代,已經彷似剛從血海中爬出的枯骨們又陸續起身,循着來時的路線,飄浮而去。
墨漆冷眼看着,唇角微笑不減。直到最後一具枯骨也被浸染殆盡、回歸原位,方才收了妖力。漆黑的幕布從天而降,夜色瞬間又籠罩了整個天地間。
于他而言,徹底毀了滄泠的枯骨也好,将鳳烨的枯骨刻上法陣、做成全然聽從指令的活偶人幽影也好,肆意利用鳳炎魂魄燃燒而成的燈盞也好,這般近似于弑父滅祖的行徑做起來,簡直不要太令人痛快,哪怕要将他自己也搭上。
點血入骨,死生秘術。以心血在前任往生域主宰的枯骨上刻畫偶人法陣,置下指令,施展秘術,侵染全域的青壯年枯骨。
這些枯骨将來隻要能遵号令、上戰場、随機應變就行,不需要太多的智慧,而非像鳳烨枯骨所化的活偶人,需要極清明的心智和思路,成為治理一國的好手。
假以時日,待這些新的幽影成型後,嚴加訓練,将成為數量龐大的精兵強将。
最重要的是,他們将不再受往生域的結界限制。墨漆體内有源于滄泠的妖骨,即使離開誅妖六劫淵的範圍,也能确保對它們有絕對的控制和震懾。
夜色中,墨漆倒在堅硬而峥嵘的岩石上。
妖力損耗過度,妖性與人性的沖突又隐隐有失衡的征兆,從骨髓深處傳遍全身的痛苦潮水般洶湧而至,滅頂一般。
他一口接一口地往外吐血,素白衣衫上宛如盛開了團|團錦簇的繁花,笑意卻更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