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時日後,他們搬出了朱雀宮。
在正事上,墨漆真正做了決定時,從來說一不二,果然遣了人,将橫亘大平原東南交界處的葬神遺迹收拾完畢,改名扶光城,主宮沿用了舊稱鳳華宮,擇日正式搬進去,作為轄地的中樞重地。
城名與送他的陌刀同名,謝重珩不免好奇,曾經問過:“先生似乎很喜歡扶光這個名字。”
素衫皓發的男人懶洋洋瞅他一眼,含着些莫名的意味:“我隻是懶得起名。給你那兩把刀起名都費了我不少工夫,總不能好好一座城,要叫碎空。”
敢情這也是那柄短刀與伯父謝煜送他的刀同名之故。但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那一眼似有深意,真正原因也未見得如此。
天地間的陰風鬼氣一趟一趟飄過,牆上的曆法牌也就一年一年走過。然而随着兩境治理得越發繁盛富庶,謝重珩的心思似乎也越發沉重。
他從來不說,面上也不顯,但若是瞧得仔細了,卻不難發現,那雙杏眼眼底總是含着些沉郁之色。
又是一個歲暮之日,大宴下屬官将後,衆人散去,喧嚣的鳳華宮漸漸歸于平靜。
正是下午,謝重珩原本打算去朱雀、蒼龍兩座大營看看,墨漆卻叫住了他。
鳳華宮占地極廣,内中有個大型湖泊。從遺留的籍冊可知,浮空明境被徹底封印、滄泠神君構建的鳳華境結界破碎之前,這湖中靈氣充盈,薄霧氤氲,常有虹霓橫亘穿梭,靈獸仙禽銜着花枝悠然漫步其間,端的是神仙居所。
如今這一切早已不複存在,隻餘亭台樓閣,棧道飛橋。雖說仍是奢華恢弘,與從前相比,就像是被剔除了血肉,僅餘一副森然骨架,猶自掙紮着屹立在時光沖刷下,頑強地不肯就此傾頹。
棧道蜿蜒,通往湖中一座六角亭。
墨漆親自動手煮了壺茶,斟上兩盞,方才拖着嗓音,像是感慨:“想不到,一晃就過去九十九年了。”
謝重珩一時沒說話,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說什麼,隻淺淺啜飲茶水,暗自盤算。
往生域中近百年,若是放在外界,他的壽命都已經過去三四成,大昭王朝卻隻有不足十年。
他們進入此境時是昭明帝嘉平六十五年,謝氏千年後的族譜記載中,爆發尾鬼之戰是嘉平八十五年,以大昭曆法計,距離謝氏覆滅的關鍵一戰隻剩下差不多十年。
然而這還包括了返回大昭,打通從永安到靈塵境的暗路的時間。
若是隻救靈塵的旁系,自然可以止步于此。但他要在昭明帝嚴密監視下,傾盡所有去救出被困在永安的嫡系,包括他的伯父一家。
這條路不比當初愣頭愣腦地闖往生域更簡單,但他必須去做。
青年兀自沉吟不語,墨漆單手支着頭,碧色狐狸眼懶散地看過去,顯出點勾人的風情,拖聲懶調地:“如今往生域中大局已定。下一步要如何打算,你就沒有什麼要同我說的?”
“謝重珩,謝公子?”
那種語調這般喚他時,便顯出格外黏膩的意味。百年來第一次聽人提起這個名字,謝重珩略略一頓。
他也不意外對方會猜到自己在大昭的身份,靜靜地喝了三盞茶,忽然微笑道:“有。”
他把玩着茶盞,杏眼卻直直看着對面的人:“先生當初告訴我,謝氏為什麼能喚醒鳳曦的原因,想必早就知道我的來曆,甚至早就想到了我進來的目的。”
“待時機成熟,我需要離開很長一段時間,去将我的族人接進來,這裡就留給先生了。但不知先生有什麼想法?”
如今往生域中,謝重珩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打通暗路需要他親自返回大昭。
外界幾年、十年,内裡幾十上百年的時間,如果沒有個絕對可靠的人坐鎮其中,待他領着阖族的人進入此處,沒有任何人能預知屆時迎接他們的,是他曾經傾盡心血打造的退路,還是奪命的陷阱。
當初進入往生域時,他的打算是待時機成熟,從靈塵境的謝氏旁系尋個合适的人,想辦法傳訊給将永安的嫡系,并設法配合他們逃出來。
但如今有墨漆在,謝重珩還是覺得自己親自去比較放心。
他原本也打算最近找個機會跟盟友提這事。如果墨漆就是野心勃勃,不僅要往生域,還要大昭,那也無妨。
他會将這些年的成果拱手相讓,隻要一隅給家族容身就行。
墨漆瞧了他一會,散漫一笑,半真半假地道:“我麼,我的債主隻怕在外面坑都挖好了,就等我自己往裡跳。”
“外面太危險。我就安心在這裡躲債最好,哪都不去。你準備什麼時候啟程?”
明知他是在睜眼說瞎話,謝重珩也不拆穿他,道:“我計劃一下,若無意外,大約就最近一兩個月内吧。但什麼時候回來,卻說不好。”
他重新給兩人斟上茶,漫不經心地微笑起來:“先生說得對,外面的路,并不比當年的鬼域好走。若有差池,也許就不回來了。”
雪衣白發的男人湊近了些,頗有幾分興緻:“你想清楚那條路要怎麼走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