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珩知道,謝氏曾在沿海村落中布下過許多保命的措施。那灌木叢中顯然藏着某種陣法、秘道之類,哪怕從山頂也看不出什麼異常,應該是全村最後的退路。
然而他們尚未到達,灌木叢中蓦地閃過一片森寒刀光。有個漁民打扮的男人點頭哈腰地從裡面沖出,身後跟着十來個浪客。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三四十個村民被盡數圍困其中。
有人厲聲吼道:“鐵蛋!你……”話音未落,一個浪客獰笑着,一腳将他踹翻在地,刀鋒“哧”一聲劃破他的肚子。
那人髒器混着鮮血流了一地,痛得在地上翻滾哀嚎,又一時死不了。
謝重珩站得雖高,但修為精深,底下的多數動靜都瞞不過他,當即就要下去,卻不防一隻素白衣袖搭在他手臂上。鳳不歸抓住了他的腕。
那妖孽看着瘦削,手勁卻極大。謝重珩縱橫戰場多年,本能地用力一掙,竟沒掙開。
就聽那人散漫的聲音道:“救了招怨,不如不救。若是他們都死了,對我們也有好處。”
他一時沒想明白救人還能招什麼怨,怔愣了一瞬間。
就在兩人拉扯的工夫,底下聲聲慘号中,鐵蛋狠狠踢了那被開膛破肚的村民一腳,嘿嘿一笑,呵斥道:“我什麼?我也沒辦法,就是想活命,死了也别怪我。”
“生在這種鬼地方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我領着大人們繞了一整夜,才繞開了那麼大一座礁石山,上來等在這裡。送你們重新投個好人家,是你們幾世修來的福氣。”
老村長奮力擠到前面,突然撲通跪下,将手中拎着的一袋白米高高舉起,見一名浪客伸手搶了,當即磕頭如搗蒜,顫聲道:“叩謝大人笑納。”
“大人們行行好,饒了我們這些窮鬼吧!村裡最近來了兩個外地的公子,又有錢,長得比畫上的仙女還好看。要是大人們感興趣,我們都願意幫忙抓住他們。”
謝重珩靜了刹那,在山崖上冷冷看着,幾乎要笑起來。
原來這些村民不僅想将他們當肥羊宰,竟意圖将他們抛出去做墊背的。
想起當年幻境中所見謝煜炮烙而亡時,那些高喊着“逆賊伏誅”的看熱鬧的百姓,想起原身的父母抛下尚在襁褓中的兒子血灑靈塵,想起更多追随着謝氏惡猙嘯月家徽抗擊尾鬼,死戰捐軀的将士,他實在忍不住久違地生出憤怒。
這千千萬萬英勇的年輕人拿命去保護的同類,都保護了些什麼東西?
他們用熱血在這片天龍大地上澆灌出的,都是些什麼鬼物?
族譜上記載,前世的謝重珩不惜賠上整個謝氏,抗旨鎖閉靈塵去救這些百姓,如果他本人魂魄有知,親見這樁樁件件,會不會悔不當初?
換成是他,他絕不救這些無情無義貪生怕死之徒!
像是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鳳不歸松開他的手,重新戴上幂籬。碧色狐狸眼透過紗幕悠悠睨了他一眼,又轉頭去看底下的光景。
當年的南疆境入口,他曾操控着陰風鬼氣化出幻境,向謝重珩展示了謝煜六世慘死的真實經過。謝七的記憶中,也盡是烙刻的罪臣後裔在往生域的悲慘境地。從前六世最初返回大昭時,這人也是這樣想的。
然而有什麼用呢?他最終仍是舍棄了家族,帶着謝氏走上了那條不歸路。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介意讓他好好看看,從鳳炎到謝重珩再到宋時安,他們心裡比自己比親人都重要得多的蒼生,究竟是什麼模樣。
有人帶了頭,跪下的就更多。最前方有兩個跪得慢了些,被浪客一刀砍在膝蓋上。
轉眼間,包圍圈裡幾乎再沒有站着的村民。
衆人有驚懼磕頭的,有麻木旁觀的,有乞求投降的,就是沒有一個有半點要反抗的意思。
像是不甘被人搶了先,又像是察覺浪客們對所謂的“公子”并不感興趣,慘叫聲中,人群中有人嘶聲道:“大人們,大人們,咱村裡還有個女娃,還鮮嫩着哪!”
柱子原本緊緊抱着小丫頭,将她的頭緊緊按在懷裡,躲在中間。此話一出,刹那的死寂後,周圍的村民像是剛剛反應過來,立刻伸出幾雙手,要去搶那孩子。
這幫畜|生!
小丫頭驚恐的哭聲中,謝重珩目眦欲裂,終于低聲爆了句粗口。顧不上會暴露什麼,他疾風閃電般從手環中取出長弓箭囊,彎弓搭箭。
鳳不歸雙手攏在寬大的袍袖裡,隔着雪白的幂籬,冷眼看着,卻再未阻止。
烏沉沉的箭矢倏然而去,幾個浪客應聲倒地。
哪怕來的都是訓練有素的尾鬼人,但在這種一貫又窮又慫的地方,驟然遭遇如此強悍的反擊,也不禁呆滞了一瞬。
一輪射出,青年毫不猶豫,化出碎空刀,擡手一招,如同某種捕食的豹類般飛身掠下了山崖。
浪客數量比幽影多些,但墨漆挑選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原本花點時間,将其全部斬殺并不難。
然而令謝重珩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些村民對暴虐殘忍的浪客跪拜屈膝,卻不僅不配合他們反抗,甚至不肯袖手旁觀,反而極其難得地,展現了勇猛機智的一面。
衆人用盡各種方式拖住他們,甚至不怕死地撲上去抱着他們的腰腿,意圖救下浪客,并連連指點敵人如何離開。
此時夜幕已經降臨,搜尋的難度本就極大,兼且有當地村民相助,幽影們瞬間極為被動。
縱然天生有着世家公子的内斂平和,縱然不願對自己的百姓下死手,但畢竟在往生域中帶了多少年兵,經曆了多少次戰,骨子裡還有戰場上磨砺出的殺伐狠戾。謝重珩面無表情,淡淡下令:“若遇阻攔,格殺勿論。”
村民們所倚仗的,無非是同為大昭子民,這些不知哪來的陌生人不至于真大膽到罔顧道德律令,将他們幾十号人怎麼着。但“格殺”的命令一出口,似乎所有人終于意識到,眼前這個溫雅英俊的公子,原來也可以一瞬間化為索命的修羅。
所有來自村民的障礙即刻消失。然而拜他們此前倒戈相助所賜和夜幕掩護,幽影們費了不少工夫,仍無法确定是否将所有浪客盡數剿滅。
眼見下屬們如饑似渴地盯着滿地鮮血和浪客屍體,眼睛都幾乎冒出了熒熒綠光,青年揮揮手:“挑幾個沒死透的,做得幹淨點,别讓人看見了。”
他是謝七,更是謝重珩。原身的父母都死在尾鬼人手中,他依附這具軀殼活着,理應同尾鬼有不共戴天之仇,怎麼對敵人都是應該。
雖說往生域中多以牲|畜代替活人,滿足了血食的需求,這些幽影又曾被墨漆施以點血入骨之術控制,但作為内核的人的枯骨天性,終究還是向往同類的生機和氣息。
衆幽影心領神會,立時退下。
村民盡皆被集中到老村長家裡。燭火朦胧,映照着一張張海風烈日侵蝕出的黑黃面孔。
本該是淳樸憨厚的形象,此時卻已經從隐隐的冷漠轉為了不加掩飾的恐懼和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