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之間,嘈雜如蜂窩的屋子裡一片死寂。衆人仿佛突然集體睡着了般,躺在地上沒了動靜。
謝重珩急促喘息着,心裡像是被生生捅進了一根冰棱般,陣陣發痛發冷。
也許是驟然遇見如此滅絕人性之事,親眼看着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這個他恰好身處的王朝,從他記憶中喧嚣繁華的永安、隐居五年的甯靜小鎮,蓦地化成這副猙獰醜惡的模樣,連帶魂魄都生出了跟軀殼同樣的感受,原身的情緒在沉寂了多年後,又再度震蕩起來。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如此激憤了,又恨又怒地茫然望出去,隻見到雪白幂籬下的妖孽慢條斯理地收回手。
“走吧。你跟他們走的從來就不是一條道,争論這些,有用嗎?”
屋子外面沒有燈燭,卻有一天月華如霜,映照着滿地狼藉的血腥。清冷聖潔,殘忍妖異,一半美景,一半煉獄,近乎完美地糅合在一起。
鳳不歸取下幂籬,唇角微微彎出一點笑意,素衫白發立在鮮明而詭谲的天地間,像是圖畫中走出來的妖鬼。
屋子裡一場混亂以他不耐出手而告終。謝重珩沉默地走到他身邊,下意識地喚了聲“師尊”,又一時清醒過來,他們隻是僞作師徒掩人耳目罷了,現在并沒有外人。
享受血食的幽影們還沒完事,也不知道這邊的事,屋外隻有他們兩人。
他低頭踢開腳下的碎石,疲倦地閉了閉眼,努力平複着心緒,卻隻問道:“你怎麼沒跟他們一起去?”
碧色狐狸眼勾勾纏纏睨着他,含着些莫測的意味,鳳不歸微微彎起唇角,半真半假地道:“為師挑食,隻會找機會吃我想吃的。”
謝重珩緩緩籲出一口氣,憤恨之中,又生出些深沉的無力和悲哀。
方才一番發作,殺的殺、傷的傷,并未讓他心裡好受多少,反而更像是堵了一堆石頭。
沉默許久,他終于不無嘲諷地一笑:“就在短短幾天前,我還以為我們終于從曾經的鬼域回到了人間,卻沒想到,原來是從人間再次踏進了鬼域。”
如今的大昭,甚至比不上他們治理下的往生域。
墨漆教化下的幽影尚且願意去學着善良忠勇。這片天龍大地上養育出的他的同類,曾在漫長曆史上創造了無數輝煌和奇迹的龍裔族人,比不容于天地法則的鬼物更像鬼物。
生在這種時代,這種境地,似乎誰都沒有錯,但又似乎誰都錯了。就像曾經的往生域,當最原始的本能蓋過了一切,便再無任何俗世的道德、底線可言。
謝重珩自認為不是個非黑即白之人,知道世上灰色才是絕大多數底色,知道凡事總如劍之雙刃。
彪炳青史如人祖鳳炎,從被他舍棄、犧牲者的角度而言,也是罪孽滔天萬死莫贖。以這些村民的眼光來看,當然也不會覺得他們的所作所為有任何問題,反而是他這樣不知内情的外人,沒有資格站在道德高地去評判去指責他們。
然而人之所以為人,區别于獸,不就是因為律令之外,自有一套成體系的道德框架約束?不就是因為有許多為大多數人所認可的是非對錯标準?不就是因為還有不可退讓的底線?
鳳不歸抓着他的手腕,踏着一路月華往住處走,一邊懶洋洋地像是感慨:“我大半時間都在往生域中,隻以為幽影已經夠無情無義。”
“大約是我從前遇見的凡人太過仁慈,便以為天下無論什麼樣的人,哪怕是十惡不赦之徒,終歸還是多少有點人性。今日算是……歎為觀止。”
這才剛剛開始,日後比這更殘酷的事,也許都隻多不少。這樣的王朝,這樣的蒼生,還值當你去維護去珍惜嗎?
像是覺得這話連身邊的人也一起内涵了,他換了個話題:“今日也算是因那小丫頭出手的,你很喜歡小孩子?”
謝重珩略略一頓,低聲道:“許多凡人都喜歡孩子,對于絕大多數正常人而言,都沒有辦法忍受無辜的孩子受到傷害。”
“你們沒有繁衍生息的說法,也許不能理解,凡人的生命和血脈是要通過孩子傳承下去的。小到一家一戶,大到一朝一國,無論什麼時候,孩子永遠都是希望的所在。”
情緒還是不高。鳳不歸安慰似的捏捏他的腕骨,說起了正事:“據點之事,你打算如何處理?設在村裡是最保險最方便的做法,但……”
他沒有說下去,謝重珩卻明白:“這些人不可信,又鬧了這一出,根本沒有辦法安插人手。哪怕設在附近,也得擔心被他們窺破,從中作梗。以你之見呢?”
素衫白發的妖孽将目光落在他身上,須臾,唇角一彎,慢悠悠地道:“這個好辦。左右這些都不是什麼好人,全部殺了,換成我們的人就是。”
“雖說大昭的戶籍管理嚴苛,但這種偏僻窮苦又飽受戰亂的地方,想來這會也顧及不到這許多。如此一來,據點也建立了,不會有任何人起疑。”
謝重珩停下腳步,仔細打量了他一回,無端想起留守往生域的墨漆。
這個論調,倒确然是記憶中墨漆會說的話。
那人曾說這些幽影都被他點血入骨,施以死生秘術,莫非其行事作風也會因此變得如同他那位盟友一般,冷酷無情,隻講利益得失?
誠如鳳不歸所說,這些村民自私卑劣到了極點,連人都算不上。但說到底,他其實并沒有定罪裁決的權力,那都應該是官府的事。
方才一時激憤,行徑最惡劣的已經死在他手裡,剩下的,大概也去了半條命了。哪怕他如何鄙棄、蔑視他們,要他屠殺剩下的幾十号平民,屬實有違他一貫的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