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晖投映在那雙杏眼中，點點碎金一般。鳳不歸凝視須臾，懶洋洋地道：“一切安好。你若真想見他，待這個據點建成，與我共眠，一同入夢便可。”

謝重珩微微一頓，眼中含了些探究的意味，凝目望進那雙碧色眼瞳，道：“你也許不知道，‘共眠，一同入夢’的話，曾經有另一個人跟我說過，一字不差，語調似乎都沒什麼分别。”

收服開陽後誤食銷魂果那次，聽說要做許多春|夢，他羞惱難堪之下，問墨漆要如何化解時，那人也是這樣說的。

“你給我的感覺同我記憶中的先生有不少相似之處。我一直想問你，你們之間，除了點血入骨，究竟還有什麼聯系？”

鳳不歸沒料到時隔數十年，他居然會将前塵舊事記得那麼清楚，不動聲色地哽了一哽。

微微彎起唇角拖延一刹，他才拖着嗓音胡謅：“也許先生對我格外關照，死生秘術中帶了些特殊的法門，讓我言行舉止都帶着他的影子。一則時時提醒你，不要回了大昭就忘了他。二則，聊慰你思念之苦。”

他說得半真半假，實則這話怎麼解讀都行。所謂思念，也可以僅僅是基于并肩百年的盟友之誼，隻不過略帶了兩分玩笑而已。

但也許是潛意識裡某段過往的刺激，俗稱心虛，謝重珩卻隻覺簡直是胡說八道。

也不知是落日映照還是惱的，他耳朵尖都染了點粉色，沉下臉道：“慎言！我同先生相處百年，是信任到可以将性命交付的盟友，我二人……”

他本想說“我二人清清白白”，但話到嘴邊，念及當初那段陰差陽錯的荒唐事，縱然都不是有意為之，終究底氣不足，隻得換了個不那麼果決的說法：“……并無私情。”

許多年過去，謝重珩幾乎已經要忘得差不多了。畢竟是自己心裡有鬼，何況還有後來墨漆那句“你若是不嫌棄，以後我就跟了你”，此時突然想起，總覺得這妖孽的碧色眼瞳中，帶了些别樣的調侃意味。

他不确定對方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又不能問，心裡越發羞惱，面上更熱，挺腰坐起身就想走。

大約是瞧着他窘迫的樣子，鳳不歸笑出了聲，一把拽住他。他本能地一扭一掙，拉扯間竟将人撲倒在地。

本就是在山坡上，兩人一時重心不穩，竟下意識地抱在一起，滾出幾步遠。

停下來的時候，那妖孽般勾魂的幽影正正壓在他身上。兩人緊緊擁抱着，黑發與白發交錯，連呼吸都仿佛糾纏在一起，一時竟忘了動作，似乎都怔愣住了。

頭顱驟然傳來一陣劇痛，謝重珩眼前一霎發黑。

仿佛在什麼時候的荒山野嶺曾經有過這樣一幕。有人将他擁在懷裡，死死禁锢在身下。他滿心屈辱、痛苦、絕望，恨不能就此死去卻不得解脫。

心緒激蕩，氣血翻湧。但那點似曾相識的感知隻是一縷輕煙般倏忽而散，他沒想太多。也許就是那段荒唐的風月露水中，墨漆神志不清，對他用強的時候而已。

一再遭人冒犯且步步升級，謝重珩心裡真正有點惱了，下手也就沒太收着，一掌将人推開。

附近有塊屏風般豎着的石頭，他沒想到鳳不歸仍在發呆，全然沒有反抗。“砰”的一聲，那人瘦削的身影砸上去又跌落，沒了動靜。

唇角有一縷鮮血沁出，襯得那張本就慘白如雪的面容更白了幾分，似乎将投射過來的夕陽都染上了冰雪之色。

想起他白天才發過一次病，本就虛弱得很，謝重珩心裡一緊。他又氣又急，又是歉疚又有點後悔，将他扶起來靠在自己懷裡，就要查探他的傷勢。

妖孽卻掙紮着拒絕了，有氣無力的樣子，喘息道：“無妨。讓我歇歇就好。”

萬般無奈，謝重珩也就半攬着他，任他倚靠着。許久，他才歎了一聲，鄭重道：“鳳不歸，先生是我此生極為敬重之人。”

“我與他風雨百年，生死相托，你拿我逗樂可以，不可污了先生一世清名。我下手傷了你，很是抱歉。但今日這些容易引起誤會的話，下不為例。”

鳳不歸将頭搭在他頸窩處，喘着氣，無聲地彎起唇角。

他自己都不知道，原來一個冷血暴虐不擇手段的妖鬼邪物，竟還有什麼清名可言。也就這小傻子全不了解他，眼下又什麼都想不起來，還能這麼看重他。

謝重珩若是能進入他的神識，看見方才那短短時刻，他心裡想的是何等邪惡、放肆的妄念，或者更早，他曾于自我撫慰時肖想着他，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歡愉，不知會不會當場斬了他。

又或者，有朝一日，當他神識中的封印消解，憶起他從一開始的欺騙、算計，無盡山巅的肆意折辱、踐|踏，怕是恨不得親手将他挫骨揚灰。

鳳不歸微微笑着，但終究什麼也沒說，隻是低聲道：“好。”

那天晚上誰也沒回去。鳳不歸緩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繁星滿天，謝重珩不經意地擡頭，原本要站起來的腰腿就似乎都使不上勁了。

星垂千丈平野闊，月湧萬頃碧海潮①。

往生域中沒有日月星辰，他想起自己似乎從來沒在野外看過星空。鳳不歸瞥見那雙杏眼眼中一閃而逝的漫天星光，于是對視一眼後，兩人心照不宣地，再不提離開的事，隻沉默地并排倒在山坡上。

誰想連日奔忙，看到最後，謝重珩竟就這麼睡着了。

鳳不歸略支起身子，細細看了他許久，待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一隻手輕輕貼着那張面容，已經不知摩挲了多久。

青年肌膚的溫度浸染了他的指尖，仿佛透過皮肉，透進了骨子裡。他像是被燙到似的收回手，怔愣半晌，卻隻是彎起唇角，施了點妖力維持周圍的溫暖，然後靠得更近了些，重新躺下。

朝晖破雲，帶走一夜難得的閑适。鳳不歸要返回雲中鎮準備構畫傳送陣，謝重珩卻要重回火雲城。

謝煙如今面臨的最棘手的問題，是如何訓練這一百多号空有一腔沸騰的熱血，然而對于真正的兵事、作戰一無所知的青壯年百姓。

他本人如今身體殘缺，精力不濟，所剩不多的将士必須時刻在城樓上巡查、防備，這件事就隻能着落在長期領兵作戰的“宋公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