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公子衣衫不整地伏在地上,頭也不擡,似乎極為難堪地擺擺手。
夥計不敢多話,隻得低着頭,順着連廊,往謝重珩這邊行過來。
喬夜從地上爬起身,隻留給他一個略顯狼狽的背影,看不到表情。
大約是太過憤怒,他顫抖着肩背筆直地站了須臾,勉力平複心緒,然後撿回身份文牒,轉身回了摘星樓。
夥計卻停了腳步,擡頭望着消失在連廊盡頭的身影,若有所思。
站了片刻,他轉身要走,誰料乍然回頭,卻猛地發現原本合攏的窗戶開了些。内裡有個極英俊的公子正盯着他,一雙杏眼中意味不明。
看着那敦厚夥計下了樓梯,謝重珩在桌子旁落了座,兀自沉思。
身後似乎有微微的風拂動,帶着點幾不可聞的動靜。他略一回頭,見“高人”素衣皓發的身影從後窗飄進來,像是飄入的雪花般輕盈自然。
一身清晨細雨的寒涼氣息,卻滴水不沾。
心知他必定是對那兩人做了點什麼,青年于是起身從小爐上拎下水壺,給他倒了杯熱水驅寒,示意他過來坐:“出去了?查探得如何?”
墨漆舉薦給他的這個幽影擅長術咒法陣,頗有些神鬼莫測之能。事關對方的功法秘密,他幾乎從不問他具體經過、如何做到的。
碧色狐狸眼中光芒閃動,鳳不歸懶洋洋地道:“那兩人是斷魂樓裁決司的人。”
“他們要找的唐楓,原是奉了昭明帝秘令,外出尋找浮空明境的衆多暗衛之一,本該渡海而出,前往天衍國。”
“但前兩日,斷魂樓分部卻突然得到确切消息,說唐楓很可能并未出海,而是藏在撫星城四方客棧,有叛主私逃的意圖,因此派了裁決司來捉拿問罪。”
大昭曆代帝王不惜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也務要尋找的浮空明境,早在不知多久以前,就成了龍淵時空人人聞之色變的幽冥鬼域往生域,眼下有一半都在他們的掌控中。謝重珩笑了:“正巧,我方才也聽說了件有意思的事。”
據那敦厚夥計講,早在師徒一行到撫星城之前,那青衫公子就已經住在城的另一頭,平民區一家普通客棧中。
隻不過那時他登記的,的确是平民唐楓的身份,且一直在準備出海遠行,前往海外諸國的事。
撫星城說小不小,事情就有這麼湊巧。彼時那夥計正好在那家客棧做雜役,見唐楓雖是一身粗布舊衣,形貌在平民區卻有些出衆,便格外留意了些。
唐楓原本是自己來的,但後來卻與一個入住得稍晚的年輕人一見如故。
兩人竟連身形輪廓都略為相似,都是清俊那一挂的,相處得十分融洽。同餐共飲,秉燭而談,常常到深夜才各自回房安寝。
不久,兩人一起退了房離開,說是聯系好了出海的船隻。
沒過幾日,夥計因故來到四方客棧做工,卻吃驚地發現,那本該早已遠渡重洋的唐楓竟也在這裡。
隻是他已改換了身份,登記成來自永安的喬姓公子喬夜,且全然沒有要出海的意思。但常與他在一處的年輕人卻不見了。
夥計從前并不怎麼在客人跟前露面,那不知究竟是叫唐楓還是叫喬夜的溫雅公子并未認出他。
他在這裡也是個雜役,擔心冒犯了貴人,更加謹言慎行,絲毫不敢顯出異常。直到今早,無意撞見兩個兇神惡煞的人将那公子按在地上。
“喬夜身上沒有斷魂樓無法磨滅的特殊記号,但又的确長着唐楓的臉。裁決司的人不會認錯。這隻能說明,喬夜冒用了唐楓的面容。真正的唐楓很可能已經死了。”
謝重珩道:“唐楓身為帝王暗衛,又身負秘密重任,其修為和警惕性不同于常人。倘若夥計所言屬實,能順利接近并暗算他,這位喬公子更不簡單。”
“隻是那麼近的距離,裁決司兩人卻都沒察覺問題,說明不是簡單的換容術。你對術咒法陣了解得多,可有什麼想法嗎?”
鳳不歸慢悠悠地道:“凡人能真正做到這個地步的,有兩種方式。”
“一種是直接将全身皮肉都融軟,再整體重塑成想要的模樣,但需要旁人協助。此術在大昭是真正的秘術,絕大多數人不僅沒聽說過,甚至根本無從想象。”
“另一種則是以秘術将自己原本的臉融了,剝下他人的面皮,貼到自己臉上,再以靈力養護。隻需三兩日,就徹底改換成另一個人的面目。隻是在此期間有些虛弱,需要靜養。”
“此術最早受大昭的普通貼面易容啟發,但做法已經全然不同,尾鬼神侍一脈和各種死士的頂尖高手用得多。”
“這兩種方法,就算以修為仔細查探,也查不出來。隻是修習不易,都極難見到。若非特别重要的任務,輕易不會派這種人出手。但不管哪一種,都說明此人|大有問題。”
尾鬼。
青年坐得端正筆挺,一雙杏眼微微眯起,刀鋒般的寒光乍然一閃。
“若是有尾鬼的高手在此,蠱蟲之事,倒也的确不能全懷疑巫氏和江祁。畢竟尾鬼也有不少人習召喚術,蠱術也可以看做召喚的一種。”
“何況,能讓正準備出海的暗衛唐楓感興趣,從而接近他、取得他信任的話題,大概也隻有渡海之事,及海外種種。”
“而據我所知,尾鬼之所以能橫行星峽海,以蕞爾之地世代與大昭抗衡,正是占着對大海的極度熟悉和船舶之利。若是神侍之類,更有控海之能。”
莫非那溫雅清隽、一口字正腔圓的永安話,初見時開口就是“南有喬木,長夜未央”,連表情都一貫恰到好處,從不令人感覺有半點過分,溫潤如玉的世家公子喬夜,竟會是尾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