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莫說整個撫星城,隻怕外圍不小的地盤,連同前往永安的一整條線上,都布滿了江祁的耳目。
此人本身又是個用蠱的高手,很難真正完全避開他的監察。
月色皎皎,鍍給大地一層銀輝,溫柔甯靜的模樣。謝重珩心裡無端有些壓抑,總覺得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又念着據點之事,愈加悶煩。
左右沒什麼睡意,他便出了房間,撐着連廊的欄杆,仰首望月。
樓下有一汪小池,池中錦鯉翩翩,水蓮亭亭,在銀白的月色下尤為幽美。他心裡有事,不自覺地發了會呆。
池邊樓閣花木的陰影與月色相交的半明半昧中,一抹素白衣裾迤逦起伏,周身披了一層霜雪般,踏着月色不疾不徐地上了聽雨樓的樓梯。
熟悉的氣息漸漸靠近,在他身後略一停頓,又仿若無事般行到他身邊。
謝重珩回過神,側首望去。
連廊暧昧的燈火與冷月交錯下,那人素衣皓發,容顔如畫,像是沐着月色的狐妖,慵懶,魅惑,又危險。
鳳不歸是從清風樓的方向來的,見他看過來,唇角彎出一點笑意,拖着嗓音道:“據點的問題,解決了。”
壓下心裡莫名的煩亂,謝重珩溫聲問他:“你去找了江祁?他怎麼說的?”
朦胧燈火中,那張颠倒衆生的面容上,妖孽的笑已隐隐透出了點獨屬于妖鬼的邪性。
鳳不歸散漫道:“哪裡需要和他說什麼,費那個勁。”
“我直接将他其中一段記憶封印、替換了。他隻會以為我們‘師徒’是遊曆途中,偶然路過此處,被他設計卷進了這場風波,去對付橋本真夜,不會懷疑我們來這裡有别的目的。”
謝重珩直覺這句話裡有什麼不對。
腦子裡似乎有一道閃電唰然而過,仿佛猛地觸發了某些極其重要的、與他整個過往人生息息相關的東西。
以前從沒想過記憶還可以被更改。他一直都認為,一個人記憶中所經曆的事縱然與事實可能有所偏差,但至少有一定的可信度,從未想過居然可能是完全虛幻的。
但隻一刹那,那點強烈的直覺就徹底煙消雲散,像是從不曾存在過。
瞬間的怔愣後,謝重珩苦苦思索,仍是完全想不起來那點靈光究竟是什麼。
片刻,他隻得歸結于重傷後虛弱,神魂不定,又因着據點的事勞心費神,以至于想得太多了。遂作罷。
無論如何,沒有了江祁的注意,據點和他們的動機、身份暴露的可能大大減小,是件值當慶幸的好事。
勉強将思緒從亂念中抽離,謝重珩擡起眼睫,卻發現身邊的人仍是直直看着他。
夜色下的燈火不太清明。方才沒怎麼注意,直到此時,他才終于發現,那雙碧色眼瞳中似乎含着點說不出的憐憫之意。
他的心瞬間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揪了起來,悶痛難忍,默然片刻,才沉沉問他:“出了什麼事?是火雲城,還是永安謝氏?”
鳳不歸将手搭在他另一側肩臂上,是一個虛虛攬住的安撫姿勢,斟酌着用詞,慢慢道:“是火雲城。”
“謝将軍他們,消散了。”
留守雲中鎮據點的幽影直接通過神識傳來消息,就在今天傍晚,那僅剩半截身子、卻強悍不可戰勝的枯槁男人按照慣例,自己用并不完整的雙手撐着殘破軀體,吃力地攀上城樓,從守衛的民|兵身後“走”過,巡視他的職責所在時,突然毫無預兆地化成一抹煙塵。
連同他麾下殘餘的兵士一起,連同他們的生生世世一起,就此徹底消散在城樓之上,消散在如血的殘陽暮光下,消散在星峽海吹來的冷風中。
那點不祥的預感終究應驗了。
下颌繃出一道淩厲的弧度,謝重珩仰起頭,遙遙望着懸在天幕下的一輪冷月,不自覺地撫上了腕間的烏金手環。
離開火雲城不過兩三月,他的族叔,他此生親眼所見第一個,為心中信念不惜賠上一切的大昭英傑,曾與他父母并肩作戰鎮守疆域的軍|人,解了他多年疑惑的指路者,自此不複存在。
唯剩那卷薄薄的賬冊,那些載錄着難以想象的殘忍之事的紙張,存放在他的手環中。
也許當初謝煙允準民團諸人入城同守,正是因為心知肚明,以自己為首的這些介于生死之間的邪物,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相識相處僅僅一兩月,但在謝重珩心裡,已經真正認可他為血脈相連的親人、長輩、同類。
靈塵英|烈何其之多,謝煙及其麾下将士無非是其中極不起眼的一支。
他們在内中經曆的一切苦難和艱辛,不僅難以為外人知曉,待稍稍見證過那段過往的民團諸人和謝重珩死後,甚至再無人記得,無可考證。
将來史家筆墨,一朝典籍,更不會有留下他們名姓的位置。
他們悄然無聲地消散在自己的職守上,就仿佛從不曾來過這世間。但他們雖然離開得足夠徹底,連軀殼都煙滅、輪回都斷絕,卻又永存于天龍大地,活在每一個龍裔族人身上。
哪怕真正的守城将士已經盡數故去,秦月及民團諸人仍是義無反顧,接替了他們的職責,付出自己的錢物、時間乃至血汗與性命,去鎮守一座幾乎被身後的王朝遺忘了的孤城。
即使帝王與朝堂靠不住了,隻要有血性的百姓不到死絕之時,謝氏的惡猙嘯月旗将依舊高高飄揚在火雲城頭。
縱然是方寸之地,也依舊歸于大昭統治之下,歸于天龍大地,歸于龍裔族人,不容任何外敵侵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