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碧色狐狸眼微微眯起,神色不明地看着他。
他微笑起來,低聲道:“吵醒你了?你先休息,我出去看看情況。”
話畢也不待回應,包裹着單薄黑色勁裝的精實軀體一掠而出,閃身融入了夜色中。
鳳不歸隻略略一瞥,那幽影并不敢多話,躬身退回了自己的房間。
他原地站了一小會,終是懶散地一拂袖,隐入虛空。踏着酷夏夜裡灼熱的熏風,他浮在天幕下,冷眼俯瞰着腳下的武陵府城。
夜色朦胧,月華如霜。一大群流民手持棍棒農具和破刀爛劍,與沖出城門的駐軍打成一團。
甯氏身為洪荒神禽重明一族和凡人的半血之後,對據說身負朱雀血脈的大昭帝王天生臣服,不危及自身時可稱忠心耿耿,對叛亂者的态度,一向是強橫彈壓。駐軍甚至出動了部分騎兵。
兵士們手握制式兵器,居高臨下,在流民中奔突沖撞,殺進殺出。步兵緊随其後,一路絞碎無數性命,收割野草一般。
作為六族中與謝氏齊名的武将世家,甯氏麾下的将士一貫訓練有素,陣容齊整,修為不凡,戰鬥力極強。
但蝼蟻若是足夠多,也能生生咬死猛獸。
流民雖是一盤散沙,隻有強身鍛體的基礎,從未經過刻意整訓,卻都是被逼到絕境之人。如今是為一點生存的希望而戰,激出了難以想象的兇悍暴虐,又占了人數的便利。
棍棒亂揮之下,竟殺了不少兵士。連騎兵都像是陷入了粘稠的泥淖,很快被包圍其中,動彈不得,倏忽湮沒。
寒光閃耀,殘肢飛起,炸開一蓬蓬血花,妖異而慘烈。鮮血帶着生機在砂石塵土中肆意流淌,酷夏蒸騰的熱浪将濃重的血腥氣一波一波沖向四方,幾乎要令人窒息。
鋒刃與棍棒沉悶的碰撞聲中,無數人捂着傷口,慘号着倒伏在地,翻滾着掙紮着。
有的還能再度踉跄着站起,但絕大多數,無論當場死去的還是一息尚存的,卻被層疊如海浪的後來者踩踏而過,就此成為一灘帶血的碎骨爛肉,與塵埃混為一體,不可分離。
大地震顫不休,熏風卷起死亡的律音,裹挾着新喪的遊魂飄蕩于戰場中。冷月似乎都映出了血的色澤和味道,無聲地高懸天幕下,森然映照着地上的修羅煉獄。
謝重珩藏在西城門附近一座高樓頂的陰影中,注視着戰場。
從目前看來,并沒有什麼異常,就是王朝末年亂世常見的流民反叛罷了。但也許是因為黎雍的存在,總讓他隐隐直覺内中有什麼隐情。
城樓上現場指揮的是府城的裨将。原本他是根據甯蘇玄事先的安排,命城内守軍殺出去,同駐紮城外的同袍相呼應。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流民骁悍異常,派出去的兵士竟然全軍覆沒。
西門内外兵士統共不過千餘,一大半都在城外,那部分人的結局已經可以想見。守門的如今僅剩區區二三百人。
驚怒之下,他不得不改變策略,閉門堅守。
武陵府城外的地下構造特殊,是一整圈堅硬的巨型岩層,其上土層不過數尺厚度,因此沒有設置護城河,而是一片坦途。城防之事,隻能從諸如加高加固城牆、加大巡察防守力度之類的方向入手。
城門鎖閉不過須臾,門外稍遠的地方傳來了驚天動地的呐喊聲。
獲勝的流民們聞聲紛紛閃開,卻見另一群流民推着幾輛不知從哪弄來的抛石機。幾枚黑影劃破夜色,呼嘯着砸向城樓,樓上随即傳來了石塊砸落的聲音和守城兵士的慘叫聲。
緊接着,更有流民推着輛撞車,全力加速沖來,轟然撞上了城門的保護結界。
禆将震驚不已,一邊令兵士向城門下投下滾木礌石、夜叉檑之類的防守器具,一邊遣人飛報守将甯蘇玄,請求支援。
幾乎連大地都在隆隆震顫的撞擊聲、震耳欲聾的口号聲中,謝重珩略略直起身子,杏眼中露出些審視的意味。
這次的叛亂,果然不對勁。
他目力好,夜色中看得雖不特别分明,卻也能判斷出,那抛石機和撞車形制相對簡易,但最主要的部件,尤其是驅動法陣,一樣不少。
效果雖趕不上軍中所制,倒也實用。
謝重珩原身本就出身大昭最負盛名的武将世家,又自幼出入軍營,自然知道其中玄機。
大昭軍制森嚴。出于自身安全考慮,無論是帝王掌控的中心三境,還是邊界六境,制作軍用器具的工匠都有專門的軍匠司統一掌管,極難與外界接觸,所有相關消息嚴禁外洩。
撞車雖是隻在大昭立國初期使用過,早已被軍中淘汰了的落後産物,但制造這些專用于攻城的大型軍械的重要匠人、核心技藝等等,仍需受嚴密管制,更是絕無可能輕易流落到民間。
簡易撞車和抛石機的出現,讓原本單純的流民叛亂徹底改變了性質。
大昭專用于存放曆代軍械器具樣本、衍變曆程等的軍史堂中,倒确實有真正的這類軍械。但軍史堂在永安城中,隸屬于司武令甯松羽所掌管的兵部,是機密重地。唯一對外開放的機會,是永安學宮連同宗室子弟在内的少年學子們前去觀摩時。
普通百姓隻能從史冊中一觀其大緻形貌,根本無從得知具體構造和技藝,且私造者以謀逆論處。
縱然民間不乏技藝精湛的匠人和法陣高手,但一群連肚子都填不飽,迫不得已臨時起事的流民,又有什麼精力和心思,提前去研究、準備這種東西?
若非謝重珩遠離永安的這些年,大昭果然已經腐朽到連軍制都無法維持,那就隻能說明,此次的事絕不簡單。
往深了想,背後甚至不乏熟悉大昭軍事的人參與。
但這個人,或者說這支勢力,是誰?又代表了哪一方?真正目的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