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堪堪吸進一口血,隻一刹那,謝重珩隻覺神識中那場你死我活的搏鬥倏忽消失。
迷霧連同其下被壓制之物一時盡皆散去,不起微瀾,頭腦中輕松而清明。方才要将他從身到心都徹底摧毀的痛苦像是根本不存在,隻是有些虛軟乏力。
脖頸被生生咬穿的疼痛也霎時将他拖回現實。身上的氣息熟悉無比,他連看都不必看,就知道那人是鳳不歸。
本能地伸出去準備推拒的手略略一頓。
清晰的吞咽聲傳進耳中,謝重珩忽而靈光一閃:這個幽影竟會違背天性,對他生出不該有的凡人的情感,莫不是因為他自願讓他吸過血?對幽影而言,這是不是就有些特别的含義?
他越想越覺得很有可能。但糾結了一下,終是忍着迅速失血的眩暈,輕輕拍了拍身上那人略有些突起的蝴蝶骨,以示安撫:“多喝點,别忍着。”
鳳不歸必然是舊疾再度發作。雖然他不知道是什麼病,更沒有辦法真正了解那究竟是怎樣的折磨,讓這個一貫懶散淡然的幽影都承受不住,但哪怕火雲城外那次,他也沒有這般急迫。
如果不是實在無法自抑,他也不至于直接闖進他的房間。跟人家實實在在的痛苦比起來,他那點情緒上的煩擾不值一提。
鳳不歸這次發作得果然有些嚴重,吸完血竟像是連回去的精神都沒有,素白廣袖一拂,徑直将謝重珩揮出去,随即落下結界。
幾乎是在同時,九條雪白蓬松的長尾蓦地舒展開來,鞭子般淩空亂抽,像是正在忍受什麼遏止不住的痛苦。
素衫雪發的妖孽伏在地上,劇烈的喘息連同鮮血一起從他口中湧出,沾染在素白衣衫和雪色皮毛上,瀕死一般。
鳳不歸渾身痙攣得厲害,已經維持不住人的形态,徹底化為半妖之身,雪銀色的尖利爪子死死插|進地面。
失去一半生機,構畫法陣妖力損耗太大,妖性與人性終于無法平衡,沖突驟然加劇。加上血祭的反噬,竟令他一時間幾乎修為盡失,差點讓謝重珩沖破那道神識中的封印,想起他們之間不堪的過往。
若非他拼着最後一絲清明,竭力穩住封印,又及時以那人的鮮血恢複一點妖力,将那些記憶盡皆強行壓制住,他們之間,現在應該已經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他沒有辦法去後悔當初那麼做,那是他走投無路之下最後的頑抗。他更不後悔後來放棄堅守半生的信條,順應本心。
隻是造化弄人罷了。
本就是個沒有心也不該有感情的邪物,卻偏偏遇見一個曆經幾世而真心不改的小傻子。他若是能冷血到底也無妨,可惜即使痛恨感情如他,也終究沒有辦法對這樣的人無動于衷。
房間裡響起一陣壓抑的野獸般的嘶鳴。鳳不歸掙紮着舉起一隻爪子,忽然用力刺進自己的胸腔,狠狠攪動着。
自己的地盤莫名被人占了,謝重珩在門口呆滞了須臾。
結界阻隔了内外,他根本不知道裡面的狀況,想幫忙都無從說起。
夜色已深,他還隻穿着一層裡衣。抛開徹骨的寒意不談,雖說這二樓全是他們的人,但就這麼衣衫不整地杵在外面,非但實在有礙觀瞻,兼且十足像是惹惱了妻子,被趕出房門的丈夫。
這莫名其妙的比方讓謝重珩一陣驚悚,心裡不自覺地有些發毛。壓下亂念,他隻得認命地去了鳳不歸的房間。
微微敞開的裡衣襟口上似乎黏附着什麼,掃在脖頸下方的皮膚上,有些難耐的癢。他随手抓下來一看,居然是一縷雪白纖長的毛發,像是什麼極其漂亮的大型獸類所留。
這玩意兒來曆不明,但他今日外出查探,去了不少地方,無法确定究竟是在哪裡沾上的。
青年怔愣地盯了會,腦海中恍惚有什麼被觸動,像是很久以前曾在哪裡驚鴻一瞥,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他索性收進烏金手環中,在鳳不歸的床上躺下,轉而思索起今晚的巧合。
之前事出突然,來不及想那麼多。然而靜下來細想,那人舊疾突然發作的瞬間,他神識中就生出那些詭異而可怕的場景;一吸了他的血,所有的錯覺就煙消雲散。
這其間究竟有沒有什麼關聯?
那般不堪的場景,不管有多少人,内中都有他極其熟悉、至死都不會忘的人。
也是讓他心碎欲死的人。
往生域中能傷他至此的,唯有鳳曦和墨漆。謝重珩沒有辦法确定那人究竟是誰。又或者,他們都在。
但哪怕當年陰差陽錯之下,墨漆言說曾對他用強,他日後回想起來,都決沒有也決不可能有這般痛苦的心境。
他的崩潰,隻會是因為鳳曦。那是謝七兩世化在魂魄骨血中的神明、根脈,是他同這個世間唯一的聯系。
隻是任憑謝重珩如何想,也完全想不明白那些場景從何而來,又想起鳳不歸眼下的狀況,不知道他現在正獨自忍受着怎樣的痛苦。即将到來的那位“貴客”又是誰,也無從得知。
徐五公子,大司樂,貴客,徐家,盤查,黎雍。這其間似乎缺失了幾個關鍵環節,到底有什麼聯系?
一堆亂念,毫無頭緒,簡直絞成一團麻,塞在心裡,塞得謝重珩煩悶不已。
唯一值當慶幸的是,次日中午,他正打算去客棧自帶的酒樓用飯,探聽一下消息時,鳳不歸居然撤了結界出來了。
大約是昨晚喝了不少血,他雖仍是面色慘淡,一副風中弱柳的病恹恹模樣,好在已能步履蹒跚地自行走動。
素衫雪發的妖孽勉強倚着門框站着,碧色眼瞳莫測地看了他一會,沒什麼力氣地慢慢道:“昨晚的事,很抱歉。”
謝重珩下意識地摸摸脖子上的傷口,順手将領口又往上提了提,有點沒反應過來:“不是多大的事,不必如此。”
鳳不歸本就是硬撐着精神來試探他,又看了一會,見他神色并沒有異常,應該是黎雍的突然出現讓他要面對的問題太多,尚未起疑。
他終于放了心,一口氣要斷不斷的:“走吧,吃飯去。”
人前兩人還是師徒,“孝順徒弟”替他戴好幂籬,扶着他一路行到酒樓,仔細服侍他落了座。
正值飯點,食客不少,但談論的俱都圍繞一件事——留花将綻。
時節漸寒,于外間的千萬流民而言,不啻鬼門關、閻王殿。但于飛星原的世家名流而言,卻是值得期待的一場盛筵。
原因無它,飛星原的留花不僅為他們所喜愛,也入了大昭早期某位帝王的法眼,故而敕令在觀星峰腳下建了行宮,将周圍一片區域連同整個山峰、甚至一段落涴河都囊括其中,成為曆代帝王的私産。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整個飛星原自此遍植留樹,不事稼穑,逐漸為各個名流世家所瓜分。原先的百姓要麼遷居他處,要麼淪為奴仆,才有如今的三千裡留花如火。
帝王沐雪賞留花的習俗也代代沿襲下來,倘若年末無事,也許會攜後妃、近臣駕幸此處。若是誰能得帝王青睐,允準随侍,登峰同賞,将是無上榮耀。
隻是今年情況特殊。事實上,朝堂上也确實沒有傳下昭明帝出巡的相關旨意。
昨日之前,連徐家都沒什麼動作,更别說護衛行宮的鷹羽營衛隊。反倒是聽聞永安早已将大祭典籌備完畢。
按理說帝王的朱雀飛船不會出現在飛星原,但并不妨礙衣食無憂的人們提起此處最有名的事物時,慷慨激昂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