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以他如今的狀況，他隻想助那小傻子完成七世未競的責任，盡可能救出謝氏族人，并不想管别的閑事。

刹那間心思百轉，暫且按捺住這些念頭，他繼續凝神感知着寝殿中的情形。

“徐家倒真舍得下血本，連這隻存在于傳說中，流落海外不知多少萬年的上古神器伏龍琴都尋來了。晾了他們兩年，想必徐家家主連睡覺都不大安穩。”

大司樂收回手，微微笑了起來。一雙刻意點染過的桃花眼便彎出點溫柔而妖媚的弧度，略略遮住了其間兩顆曜黑的寶石。

“既如此，妾又怎好太過計較呢？不過是些陳年舊事罷了。畢竟若無徐家的栽培，妾永世沒有觐見帝君的機會。”

三五步開外，昭明帝高踞禦座之上，一身沒有任何紋飾的玄色常服。他未着冕旒，刀刻般冷酷狠戾的天顔便完整而清晰地展現出來。

這位龍淵時空理論上最有權勢、掌控着最廣闊的疆域的帝王，天龍大地的主宰，時下年近百歲，青年形貌，輪廓方正，面容線條刀刻般肅厲，一望即知性情剛硬獨斷。

繼承了曆代先祖的特征，他眼窩有些深，襯得整個人尤為深沉。但與前人不同，他獨獨長了一把鷹勾鼻。

哪怕他此時嘴角微微往上，顯然在笑，也帶着些無法掩飾的暴虐、陰鸷。

帝王鷹隼似的目光半垂，沉沉看了一眼，不疾不徐地道：“所以愛妃說多年不見家鄉的留花，朕就帶你回來看看，一解思鄉之苦，也算是讓徐家松一口氣。”

大司樂略一躬身，仿似不經意地歉然道：“總歸明面上是為着妾的緣由，隻是累及帝君，要受臣屬們谏言。妾心下着實難安。”

昭明帝冷厲輕哼一聲，嘴角的笑意更添幾分森寒：“朝臣朋比為黨，竟到此時還在上書，要朕遵循規制，顧念江山社稷，以新歲大祭典為重，向天地宗廟自陳十年執掌王朝之功過，祈求先祖與神明庇佑。”

“一個兩個的，名為勸谏，說到底，無非是要逼迫朕處處按他們的意願行事。正如朕初初繼位時，他們給朕拟定的帝号‘仁惠’。”

“朕弱冠親政，變更帝号為‘明’，改元嘉平，至今為大昭殚精竭慮七十餘年，何錯之有？”

大司樂垂眸淺淺一笑，柔聲道：“帝君雄才偉略，深謀遠慮，就連此番出遊也是為着大局而來，哪裡是這幫淺薄老朽之輩所能理解的？何須同他們一般見識？”

這番話似乎取悅了禦座上的帝王。他垂下一隻手，心情不錯的樣子。

奸佞美人便微微低頭，膝行幾步過去，将臉頰放在他指掌間蹭動，有如溫馴的寵物。

昭明帝任憑他蹭了幾下，驟然将他按在地上，用了些力度掐住那根細白脆弱的脖子。宮人内宦盡皆唰然跪伏在地，大氣都不敢出。

帝王居高臨下，望着掌中随時可能被他折斷脖頸的寵妃，一時不言不動。

須臾，他仍是帶着酷厲的微微笑意，不疾不徐地，連語調和神色都沒有半分改變：“但，愛妃此番故地重遊，确然隻是思鄉情切？不是為了别的？”

對于這個傳說中生性剛烈、一身傲骨，當初無有任何權勢和倚仗，也敢幾番對抗家主的大司樂，如今竟然馴服至此，以及曾經沖冠一怒、不惜為之對重臣百般折辱的帝王，竟無緣無故瞬間翻臉，對其痛下殺手的行徑，鳳不歸絲毫沒有在意。

他運轉修為，着意以神識感知昭明帝身上有無異常。

此人身上除了朱雀的炎火剛烈之氣，确然還夾雜着别的活物的氣息，隻是被極好地隐藏了，連他也無法探知那究竟是什麼。

瓷白如玉的面色漸漸變得通紅。大司樂痛苦地半阖上眼睫，又旋即睜開，掩去了瞳仁中洩露的一絲驚駭。

他呼吸艱難，雙手用力絞緊了自己的衣袍，卻沒有絲毫掙紮，仍是溫柔微笑着，仰視着這個暴虐剛愎的帝王，斷斷續續地道：“自……然有……的……”

原本如美玉叮鈴的聲嗓都變了調，嘶啞而怪異。聽他這般痛快地承認，昭明帝反而略略松開一點，讓他至少得以順利說話。

掌下的美人勉力控制着喘息維持儀态，終于道：“帝君曾教導妾，尾大不掉，枝強于本，千古同患①。妾謹記于心。為臣者，無非是帝君豢養的犬鷹罷了，不該讓主子為此煩憂。”

“如今正是用人之際。既然有更合适的人選願意做帝君的忠犬，妾鬥膽進言，何妨除舊布新，恩賜其一個表明誠意的機會？”

昭明帝一雙鷹隼般的眼睛不怒自威，沉沉盯着那奸妃。

片刻，他慢慢松手，卻将指頭用力揉按着那雙花瓣般柔嫩的唇：“愛妃處處替朕着想，放棄一己私仇不說，竟不惜擔下萬世罪名，遺臭青史，朕該如何封賞于你？”

嘴唇被死死按在牙齒上，生生壓出血來。大司樂這般身嬌體弱，如花似玉，卻眼睫都未曾顫動一下。

他不動聲色地咽下滿口血腥，聲嗓柔軟，目光也柔軟，桃花眼中脈脈情意幾乎要化成水，點點溢出：“妾出身微賤，蒙帝君不棄，今日的一切，都是帝君所賜。帝君之所願，便是妾之所想。”

“妾略知帝君的宏圖壯志。來日帝君收攏權柄一掃沉疴，使我大昭重鑄無上之輝煌，創立不世之基業，甚而一統龍淵時空，妾甘為鋪路之石，便是死也值當的。”

聽到這裡，聯系謝重珩對最近的大昭局勢的種種分析，鳳不歸哪裡還不明白，這兩人聯起手來，前面都鋪墊得差不多，準備尋個合适的機會，讓徐家取代甯氏，進而一一對付各個世家。

徐家實力不弱，也難怪會生出背叛舊主、跻身大昭核心圈層的心思。

但照他們的判斷，徐家與昭明帝根本就不是一條心。所謂取代甯氏，不過都是這兩人的一廂情願而已。

何況，甯氏是自洪荒神界傳承而來的簪纓世家，根脈何其深厚。他們如今的處境，果真是一個深宮中的大司樂，一個地方名流，一個處處都覺得掣肘、還需要防備另外五族群起反抗的昭明帝能造成的嗎？

再者，還有黎雍這個很可能代表尾鬼，一手策劃了大昭近千年來最大的一場流民叛亂的人隐在暗處。

兼且如今看來，大司樂并不能左右帝王的判斷。昭明帝最後突然決定駕幸飛星原，隻怕還有另一個更為有力的推手。

聯系到武陵府城中尚有未解的謎團，說明背後還有至少一股勢力，也就是中間缺失的最關鍵環節：總攬全局，将内部幾方蒙蔽、糅合到一起，進而真正跟黎雍勾結之人。

但那人究竟是誰？

帝王，徐家，背後隐藏者，黎雍，四股勢力錯綜複雜。誰在利用誰？又是誰在欺騙誰？誰是那隻一無所知、等着被捕的蟬？誰又是那隻自以為勝券在握的螳螂？誰才是那隻真正的黃雀？誰又是藏在暗處，要将所有勢力一網打盡的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