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動并裹挾真正的流民挑起叛亂的各路大小首領都是他的人。不同的是,飛星原無數家協同起事的名流提供了大量私兵,僞裝成流民融入其中。
叛軍按照事先的布置和計劃,步步推進,直到将行宮外圈重重圍困。
但他本人卻不在戰場中,而是孤身上了緊臨行宮的觀星峰最高處。他端坐于地,擡手化出伏龍琴,平放在身前一塊平整的石頭上,然後垂下目光,俯瞰全局。
駐紮在最外層的防線是甯氏的軍|隊。
甯氏軍雖未奉诏,畢竟是真正的戰場上磨砺出來的精兵。将領敏銳地察知到危機,果斷出手,正好迎上流民的先頭部|隊。
作為世代鎮守一方的勢力,甯氏軍訓練有素,骁勇善戰。然而,卻終究因兵力太少,背後全無任何援助。兼且今次的叛軍除了憤怒求生的流民,更加入了各家私兵,戰鬥力比武陵府城那些高出不知多少。
對手不要命地輪番沖殺下,防線幾度沖破又艱難合上。甯氏軍死死堅持了近兩個時辰,終于漸漸被撕開、絞碎。
大小将領戰死當場,全軍覆沒,無一全屍。
首戰告捷,流民們群情激昂,呼号着穿過留樹林,沖向行宮,震得沿途樹上的積雪簌簌而下。
就在此時,卻有數十騎飛箭般逆着人潮,自行宮方向急速馳來。
蹄聲嗵嗵,湮沒在震徹天地的喊殺聲中,卻沒有絲毫猶豫。哪怕明知此去必死無疑,依然義無反顧。
為首之人身形頗為高大,肩寬背闊,手握彎刀,一身墨綠色正式禮服。大氅在朔風中獵獵翻飛,身後的朱紅色重明鳥翅羽張揚,展翼欲飛,正是代表碧血甯氏前來侍駕的名将甯長策。
顯是事出突然,他連衣服都來不及換下,就匆忙率人趕來。
昭明帝打壓、逼迫甯氏非止一日,變本加厲。停雲台上,大司樂更是當衆對其百般羞辱、刁難。然而帝王與行宮有難,率先挺身而出的,卻仍是甯氏之人。
夜色沉沉,觀星峰上漆黑一片。黎雍居高臨下,剛正硬朗的面容上沒什麼表情,是一切盡在掌控的笃定。
他看着甯長策一行,瞳仁中不起微瀾,仿佛在看着一群死人。
比起他那一出生就成了太子的哥哥,他修為雖遠不如師從兩大神侍的橋本真夜,但論策略和智計,他自認卻還要強過一頭。
枉他橋本真夜占據了全尾鬼幾乎所有最優良的資源,從來想的都是如何策反敵國重臣,卻根本沒有他這般的雄才大略和魄力。
策反哪有逼反來得堅決?
那道焰火一出,就注定了甯長策一行今日的死亡。他們的計劃今日無論成功與否,大昭的動蕩乃至徹底颠覆,将再無逆轉的可能。
甯氏和其餘五大世家,或者苟安一時,終不免束手伏誅,就此崩塌;或者被逼無奈,不得不割據一方,自立為王。
那時才是尾鬼舉國狂歡之時。
黎雍遙遙俯瞰着這支僅有數十人的孤軍,眼瞳中冷光幽幽。斂去了所有僞裝的模樣後,那張原本端肅英朗的面容就顯出了點陰森意味。
甯長策縱馬馳騁,須發飄揚,一雙鐵血殺伐的重瞳中悲怒難忍,神情卻剛毅堅決,全無退縮之意。
昭明帝本就對六族猜忌頗深,竟在碧血境的地盤上遭遇叛軍圍攻,無論結果如何,甯氏難辭其咎。
這一下未必能要了昭明帝的命,但絕對落在了甯氏的緻命處。長久針對甯氏的圍獵,終于在今日開始收網。
抛開甯氏天性對身負朱雀血脈的大昭帝王的臣服和忠心不談,為阖族計,甯長策也隻能率領身邊所有甯氏子弟,以區區數十人倉促迎戰數以萬計有組織有預謀、内外勾結的敵人,以死明志。
一則期冀昭明帝能稍稍記起,自聖祖鳳千山立國至今數千年,甯氏一族是如何忠誠不二,為帝王為大昭世代血染疆場,多少憐憫分毫,不至于趕盡殺絕。
二則,他今夜殒命此處,宗祠裡的命燈必然即刻熄滅,昭示着帝王巡幸出了巨大變故,希望族人能盡快做出決斷,能保一個是一個。
于公于私,甯長策都必須前來赴死。但怎會沒有恨呢?
數日前他還在前線率軍與尾鬼作戰。今晚參宴之前,他想的仍然是回去之後要如何調整對敵策略。哪裡能預料到,出來一趟,戰場卻成了再也回不去的幻夢。
身為武将、軍|人,戰死沙場是至高無上的榮耀。他曾設想過自己對敵之時無數種死法,然而臨到最後,他們不是死在敵人手裡,而是死于背後捅來的刀子,死于奸佞宵小的算計,死于阖族世代效忠的帝王的猜忌。
戰場厮殺再慘烈,又哪裡比得過人心?
豈能無恨!
隐在虛空中的妖孽凝目看了他一眼,不自覺地就想起從前六次同樣明知死路一條,仍然執意赴靈塵境對抗尾鬼的謝重珩,和不久前淡然同他說着“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執意孤身進入行宮的宋時安。
同為大昭兒郎,同為武将世家的子弟,雖年齡、身份、性情等等全然不同,但其實,他們都是同一種人。
一貫冷寂如冰的碧色狐狸眼中幾番風起雲湧,終于露出點真心妥協般的柔軟意味。
鳳不歸雖是個局外人,但作為一個活了不知多少年的邪物,又跟那小傻子厮混到第七世,也能猜出甯長策這麼做的緣由。
戰馬迎着腥風血雨飛馳。大氅上振翅欲飛的神禽重明如流星飒沓,義無反顧地投入了無數流民彙成的汪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