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日日端坐禦座,受百官朝拜萬民叩首。生母卻被六族一句話就幽禁在佛堂,自生自滅,無人過問,任憑一群沒有根的賤奴晝夜欺|辱淩虐,苦苦煎熬多年至死。
而她是先帝生前最寵愛的妃子,是現任帝王的生母,本該是大昭的太後,是整個天龍大地乃至龍淵時空最尊貴的女人。
她身在無間煉獄,忍耐着所有不堪,咬牙撐到最後一刻,或許是被看得太緊,沒有自盡的機會。但更或許,是有人以幼帝相威脅,讓她根本連死都不敢死。
太後的屍身被裝殓擡出的當晚,佛堂走水,連同裡面的所有活人死物一起,徹底焚成一堆灰燼,掩蓋了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罪惡。
她停靈落葬的那段時間,他們甚至不敢讓昭仁惠帝見生母最後一面。他都不能想象,她最後被淩虐成了什麼模樣。
随即,先帝的後宮美人們全部被送往帝陵,名為替先帝守陵,實則圈禁至死。除了六族少數核心人物,天下也許再無更多的人清楚其中内幕。
多年後的鳳北宸思及此事,不無惡意地想,六族雖以為他什麼也不知道,如此處理,也許終歸還是心虛,還是有所畏懼。
畏懼天道,畏懼報應,畏懼被她的兒子知曉,更畏懼帝王掌控的天絕道中樞,和中心三境的北三營南七營統共大幾十萬精銳。
昭仁惠帝雖從未有跟生母相處的任何記憶,也無所謂多麼深厚的感情,但母子連心,血脈親情割舍不了,天理人倫割舍不了。
日後的每一天,隻要一想起當年所見的場景,想起那雙流淚的眼睛,甚至隻要一聽見“母親”這個詞,都仿佛有隻無形的手,狠狠地反複扇他的耳光。
這豈是天下為人子者所能忍受的恥辱和憤慨?
她雖不是六族親手所殺,卻是因他們而死,何況死得如此之屈辱悲慘!被踐踏的不止是他鳳北宸的臉面,是先帝的臉面,更是大昭一朝鳳氏所有帝王的臉面。
但他至今連為她昭雪沉冤都做不到,甚至無法将六族的罪孽公之于衆。
細究起來,就連先帝的暴病身亡也許都大有文章。雖說當年的太醫院因此獲罪,斬了一大群人,早已死無對證,然而有些念頭一旦生出,就再也無法壓下去。
世人皆贊六族世代鎮守邊境,是護國世家,勞苦功高。然而正是這些所謂功臣、重臣,把持朝政架空帝王,瓜分權柄、疆域,不過是國之蠹蟲。
待他們将王朝拖到無以為繼,又會聯起手來,肆意主宰一朝走向、帝王廢立。
世人皆稱甯氏忠心耿耿。然而帝王最需要臣屬傾力襄助的關鍵時候:逼迫先帝另立宗室,給他冠以恥辱的帝号,幽禁他生母、害她受盡淩虐屈辱而死……甯氏又在哪裡?
樁樁件件,若無甯氏首肯甚至領頭,其餘五族又豈能得逞?
種種行徑,與背叛無異,都不過沽名釣譽又當又立之輩,尤以甯氏為最。
但鳳北宸隐藏得很好。從頭到尾,沒有任何人知道當年的事,更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心裡瘋狂滋長的恨意,和日漸扭曲的性情。
至于那些賤奴,究竟是受了宮中先帝所納的六族嫔妃指使,還是單純因着他的生母無所倚仗而肆意妄為,都不重要了。所有的賬,必然要落在六族為首的世家頭上。
而這其中,甯氏合該是罪魁禍首。
關于他的帝号“仁惠”二字,幼時不懂,幾乎所有人都告訴他,那是盼他做個仁愛之君。
後來某次宮宴,機緣巧合,他跟一個同世家關系不那麼緊密的低階文臣獨處時,那人酒後深深看着他,低聲告訴他,克己複禮、貴賢親親曰仁,柔質慈民、愛民好與曰惠。
片刻後,那文臣被尋來的同僚拉走繼續飲宴。年幼的昭仁惠帝自此再未見過他。
次日一早,卻有一冊卷宗放在了帝王的禦案上,言說那文臣當夜酒醉歸家,不慎打翻了燭台。滿門三十餘口,無人生還。有司推究省察,證據确鑿。
昨晚後半夜的事,清晨就已結案傳到禦前。字字句句,黑白分明,是炫耀,更是警告。
再大些時,鳳北宸才知道當年那低階文臣看他的眼神是什麼。
是憐憫和同情。仁惠二字背後,全是不加掩飾的野心和貪婪。
那些世家出身的重臣們,要他這個占據了龍淵時空最廣闊疆域的大昭王朝的統治者,約束自身,任用“賢能”,溫和柔善,寬容大度,做一個徒有所謂“美德”,實則庸碌無為、如先帝一般容易被拿捏的傀儡。
然而世家的無恥和欲|望又豈止這些?
自少年至弱冠的近十年間,昭仁惠帝曾不止一次察覺,臣屬間私下流傳一個說法:帝王年紀漸長,容易生出旁的心思,難免被有心人利用,離間與六族的關系。保不齊重臣們要考慮從宗親裡選一個合适的孩童,承繼帝王的朱雀血脈和大昭江山。
虧心事做得太多,他們心裡有鬼,終歸是無法放心。自此,宗親二字如同仁惠、如同六族、如同那年那日的佛堂一樣,在他心裡烙刻下了恥辱而危險的印記。
從不足周歲登基,到二十歲親政,那些艱難到堪稱漫長的年歲,沒有任何人知道鳳北宸是怎樣一點一點熬過來的:
時刻心驚膽戰地憂懼會不會被他人取代,卻還要裝出一副什麼也不清楚的模樣;身邊的宮人内宦換得比走馬燈還勤,就算有人明目張膽地行刺他都無從查起。
喝一杯茶都戰戰兢兢,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下一刻的太陽;每一次困倦到極緻不得不合眼,也許就永遠沒有再度睜開的機會。
……
無論是身為人子的仇恨,還是身為帝王的尊嚴,都不容許鳳北宸随波逐流下去。
對于一個真正的帝王而言,這天下豈有可以共享之物?權柄更是如此。隻有大權在握、唯我獨尊,才能不受任何人挾制。
所以他不甘心,他要争,争權柄,争性命,争掌控自己命運的機會,更争掌控他人一切的機會。
雖說有天絕道中樞暗中謀劃相助,但從世家把持的朝堂上,一點點拿回本該屬于自己的權力何其艱難?親政之路何其漫長、坎坷?昭仁惠帝從殘酷而狠絕的鬥争中,踩着無數人的屍骨,淌着血河,才步步殺出一條活路。
等到他終于砸碎了頭上的屈辱稱呼,變更帝号為“明”,稍稍坐穩禦座,卻發現眼前雲霧消散,面對的竟是個沉澱了幾千年的爛攤子。
那種上一刻以為登升仙境、下一瞬發現跌進深淵的失落和無望,幾乎沒有第二個人可以體會。
孤身行走在這條巅峰的絕路上,每走一步都是明槍暗箭,萬劫不複。當初少年鳳九亭的傾力付出,和一腔幾乎要從眼瞳中溢出的真摯戀慕,便顯得極其珍貴,不是沒有打動過昭明帝。
否則,他當年不至于荒唐到對着自己的侄子,居然生出違背天理人倫的念想。以他的心性和城府,竟也會濃烈到私下相處時,哪怕極力克制,也難以完全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