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了,他一直認為自己除了仇恨,對那些過往本身已經看淡,不會再被傷到。哪怕再親曆一次,也可以無所畏懼的。
單論修為,往生域主宰身為九尾天狐和人皇鳳氏兩族的唯一血脈,自然更強一籌。
但對手的心魔氣卻是以煉制成天絕道的無數魂魄的不甘、怨恨精凝而成,最能激起人性深處埋藏的恐懼和痛苦。從前越是壓制,催發出來就越是劇烈。
鳳不歸的心魔不多,卻俱是窮盡一生都難以消解的刻骨之痛。
當年的無盡山巅是其一。将來也許終要被謝重珩放棄,從那人放在心裡仰慕兩世的師尊、往生域中風雨百年的盟友、一路出生入死卻心懷旖旎情思的同伴,轉而變成不死不休的仇敵也是其一。
而這一切,都源于他那段不堪的身世和過往經曆。
原本平常除了偶爾心緒和行為偏激,不會有太大影響。然而生死相搏時,樁樁件件卻都成了他的緻命弱點。
他的神識仿佛被硬生生斬成兩部分,半是清醒,半是迷茫。一邊掙紮着心智對抗天絕道中樞,一邊在苦痛和憂懼中浮沉不得出。
隔着近半個飛星原,遠在甯氏軍苦力營服勞役的人對他的現狀卻全然不知。即使知道,也無能為力。
謝重珩面對的局勢并不比他輕松多少。
縱觀整個大昭王朝,沒有哪一支力量能在朝堂和謝氏的聯手夾擊下,還能立于不敗之地的。甯氏兵敗隻是時間問題。
他原以為甯蘇曲至少要利用他,讓靈塵謝氏有所忌憚。但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那天之後的一段時間,他都沒有見過這位甯氏掌執。隻有甯蘇玄有時會來看看他,又匆匆離開。
唯一的發現是,這位前武陵守将的異化越來越嚴重。
不過短短時日,烏沉沉的鱗甲已經爬上了他的臉。原本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容,如今東一塊、西一塊點綴着片片黑色,不時翕張蠕動,彷如幽冥地獄中爬出的鬼物,說不出的恐怖。
但甯蘇玄全不在意,甚至都懶得稍稍遮掩一下。
他的神色也日漸沉郁,顯然甯氏軍在天絕道的阻隔和影響下,在剩餘的伐逆軍和靈塵謝氏夾擊下,情況十分不妙。敗亡也許就在不久的将來。
事實上,如今伐逆軍背靠天絕道,非但異化嚴重,更且處在容易被屏障直接吞噬的邊緣,已經不敢再退,索性以死相拼。哪怕對方戰鬥力高出不少,竟然也穩住了戰線。謝氏軍更是步步逼進。
甯氏軍原本一分為二。甯蘇玄所部對付伐逆軍,甯蘇曲則與族中部分元老精英領兵阻擋謝氏軍,兩線開戰。甯蘇玄不得寸進,甯蘇曲卻一退再退,眼下兩部人馬已漸漸将要重新合在一處了。
年輕的甯氏新掌執早料到今日的局面,自己往來于兩條戰線之間,隻将謝重珩留給族兄嚴密看守着。
掐算着時日,他下令全軍整隊,随時準備開拔。又遣出幾名死士,潛入對面謝氏軍的陣營中,自己則再次孤身返回了甯蘇玄處。
将主帥迎進來後,甯蘇玄意味不明地看了謝重珩一眼,轉身而去,自此徹底退出了他的人生。
那身漆黑的及地袍服飄進行營帳,寂然停留了一會。
帳中一燈如豆,晦暗難明。内裡别無外人,謝重珩仍是被綁在刑架上。
他不知這位鬼氣森森的昔日同窗是不是又心生暴虐,要折磨自己,幹脆直接問:“甯掌執今日來此,是又打算動什麼刑,還是來送故人上路的?”
“你猜對了,我确實是來送你上路的。”異常寬大的兜帽陰影下,傳來甯蘇曲那把彷如深夜的亂葬崗中,破瓦摩擦的聲音,說不出的滲人。
謝重珩笑了起來,反問:“但不知甯掌執準備讓我怎麼死?是死得痛快一點,還是将所有手段都輪流招呼一番?”
黑袍微微蕩漾,緩慢地飄近兩步。
甯蘇曲安靜了一陣,仿佛果真是在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半晌方嘶啞道:“出了大營有匹上好的快馬,一路往南,能用最短的時間脫離碧血境。”
“是生是死,就看你的造化了,謝公子。”
他帶了些譏诮,莫名其妙地補充了句:“你若不怕暴露身份,或許還可以接管謝氏軍的指揮權,速速帶他們撤離戰場,救他們一命。”
謝重珩再想不到他竟會說出這番話,一時頗感震驚:“你不殺我?也不拿我威脅謝氏軍?為什麼?”
甯蘇曲仿佛笑了兩聲,昏暗的光線中更顯得鬼氣森森:“殺你有什麼用?至于威脅,呵!除非謝氏軍的主将是個蠢貨。但你知道他是誰嗎?”
“是謝烜。”
謝重珩一怔,立時反應過來。
昭明帝旨令謝氏分兵對付甯氏軍,靈塵旁系哪裡敢怠慢,主将自然來頭不小。
大昭有兩位名将,曾被尾鬼國主全時空懸賞,許以掌控國中三成軍|政大權和疆域的将府之位,尋求能取其性命者,必欲殺之而後快。其一是行宮之圍時戰死的碧血甯長策,另一個則是比之名頭更盛的靈塵謝烽。
這支謝氏軍的主将,正是謝烽的胞弟,跟掌執謝煜同輩的謝烜。其人雖不及謝烽,對付大多數将領卻綽綽有餘。
也難怪後來甯氏軍一副如臨大敵、越來越緊張的氣氛。想必他們對上謝烜,節節敗退,如今已走投無路。
甯蘇曲沒管他在想什麼,自顧道:“嫡系子弟又如何?武定君唯一的親侄又如何?曾經的繼任掌執又如何?謝重珩,你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莫說謝烜認不認識你、與你有幾分親情,你覺得他會為了你一個人抗旨,置謝氏阖族于不顧?”
“縱然不是謝烜,換成任何一個有腦子懂權衡的将領,得知敵人手上有足以颠覆家族的籌碼,都隻會加緊攻勢,用最短的時間将對方的一切毀滅殆盡,不留半分痕迹。”
“但你最好祈求自己活得久一點。”他慢悠悠地左右踱着步,黑袍随着他陰森的語調起伏不定,飄搖如鬼。
“我甯氏的今日,就是你謝氏的明日。我要你活着,親眼看着你所捍衛的王朝、帝王如何步步構陷,層層逼迫,辱你至親,屠你族人。我要你活着,親眼看着自己的家族如何一夜覆滅,淪落到萬劫不複之地,受萬民唾罵,千夫所指。”
黑袍蓦地頓住,兜帽微微一側,甯蘇曲似乎偏頭看過來,聲嗓陡然陰毒沉厲如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