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教你在法陣輔助下随意抽出自身神識、侵入他人的功法,但是凡人天生就很難徹底掌控自己的意念,這是難點之一。”
“其二,他人神識所構建的,是全然受本人各種深深淺淺的意識操控的虛幻世界,有些甚至也許是連他本人清醒時都不曾察覺的念頭。”
“其間種種,非但未必有依據、有道理,且淩亂破碎,倏忽變幻,虛實相雜,難于分辨。既無法知曉下一步走向,也就無法提前準備,作出最恰當的反應。”
“其三,凡人不免受心緒和感情影響太重,關心則亂,侵入者也就很難在純粹的幻象中保持自己的清醒,進而主導一切。何況神識世界中幻象的力量,不看自身原有的修為,而是拼意念的堅韌頑強。”
“但若是侵入者的意念太過強烈,被本人察覺,可能會引發劇烈的反抗,甚至驚怒之下可能拼個同歸于盡,兩個人都直接神識崩潰。因此不僅要協助本人勘破過往心魔,更要春風化雨,不着痕迹。”
即使被本該對他信任有加的盟友如此懷疑,即使曾經風月一場的人當面如此明目張膽地偏袒别人,“墨漆”竟也沒有絲毫不悅之意,将一應關鍵徐徐道來。
謝重珩總覺得這多少有些不太合乎情理,但對方的言行舉止又似乎沒什麼問題。
他一字不差地聽完,隻一點頭:“好。先生似乎精擅各種法陣術咒,又修為莫測,請先生指教,我該如何在他的神識幻象中維持心智。”
這算是應承了。
“墨漆”仿佛微微松了口氣,眼底情緒卻愈加深不可測,是一切盡在掌控,看着獵物無處可逃,隻能一步一步踏進陷阱而不自知的從容和冷漠。
但那副神色連同聲嗓都依舊溫和,毫無異常:“這類法子本就不多,且都太過陰邪狠毒,不免牽連太大。你也是心志堅韌之人,未必就不能憑自己的意志成事,能不用最好不用。”
對方顯然是知而不言。謝重珩雖覺奇怪,他記憶中的盟友絕不是個忌諱什麼手段陰毒的,但又想也許此法會将墨漆牽涉其中,因此不願告訴他,倒也說得過去。
他若為了一己私心強行拖累旁人,終歸太過無恥了些,也隻能作罷。
瘦削的男人起身,慢慢踱着步子。不經意間,常年身居上位者骨子裡的氣勢和儀态展露無疑,溫和之中都帶上了無形的威嚴壓迫感:“且,我不得不提前告訴你,這是九死一生的事。無論是他的過往經曆和如今的情況,可能都比你想象的要嚴重得多。”
他突然停下腳步,側首凝目:“謝公子想必身負重任,如此,你還願意為了他去冒這般巨大的風險,賭一個沒有多少勝算的結局嗎?”
謝重珩聽得古怪之極。
謝氏的事,他本該再清楚不過,甚至連在大昭構畫傳送陣、建立據點都是他提議的,何來“想必”之說?
但此時并不是糾結這些枝節的時候。沉默半晌,青年道:“我确實還有點事情未了,但我也不能眼看着他為心魔所毀。”
“後面的事所剩不多,我已有安排,先生不必過慮。還請告訴我對策,具體該如何做。”
原本他們的計劃中,還有長甯府城、永安謝氏府兩個傳送陣。但飛星原之戰後,謝重珩才發現,以昭明帝的瘋狂和暴虐,察覺謝氏嫡系有異動又掌控不了他們的目标方向時,完全可以盡開六條天絕道。除非有人先行斬殺其中樞,大幅度削弱其力量。
然而很顯然,連鳳不歸都不太可能與這個洪荒遺民抗衡。
既如此,他不能為了謝氏嫡系将整個大昭拖進幽冥鬼域,謝氏府的傳送陣其實沒有意義。唯有設法告知伯父前後始末,讓謝煜帶着他們潛出永安,從長甯府城離開。有沒有他,區别不大。
“墨漆”真心微笑起來,溫言細語:“我會教你操控神識與他融合的功法,放你進入結界。但怎樣才能讓他勘破那些前塵往事,讓他完全信任你,願意跟你走出來,這卻需要你自己想辦法,見機行事。”
似乎也很正常。但放在三個人的關系中看,這本就是最大的不合理。詭異的違和感無論如何也消不去。
都說疑心生暗鬼,謝重珩總覺得此番見面,這個墨漆方方面面都不對勁。
相攜百餘年,從前他想過兩人産生隔閡的各種緣由:權力的争奪、理念的分歧、野心的膨脹……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竟會因為一個認識僅有三年的幽影,去懷疑盟友會不會存了别的心思。
沉吟半晌,他終于問道:“你為什麼不趁機報上次之仇,反而要設法救他?”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墨漆”的微笑甚至帶上了幾分慈悲之意:“上天有好生之德。以他的修為和傳承,若是被吞噬了心智,走到徹底失控的地步,整個龍淵時空都沒有人能壓制他。莫說我的法陣,區區一介凡人時空的主神都未必是他的對手。”
“至于屆時他能滅掉幾個時空,屠戮多少生靈,最終又将如何為天道法則所滅,沒有人能說得清。”
謝重珩有片時的呆滞。
時空,主神,滅掉,這些詞他都懂。但全部堆在一起,跟鳳不歸聯系起來,哪怕他早知道身邊這個幽影有通天的手段,也絕料不到竟是凡人連想都難以想象的人物。
然而問題在于,以他記憶中盟友慣常的冷血無情,哪怕是死于浮空明境九尾天狐族手中的億萬洪荒人族,在他口中,都無非輕飄飄一句“私下交易、收取供奉”的總結,又豈是以蒼生為念之人?縱然事關不止一個時空,他又豈會為之觸動半分?
“墨漆”全然沒在意他的心不在焉,溫和如故:“說到底,終究也是我的從前虧欠了他。”
“他心魔深沉至此,全是因我從前所為的緣故。何況我也隻是花了點時間和修為,舉手之勞而已,算不上幫了他多少。”
謝重珩以為他說的“從前”是點血入骨的事。雖則記憶中的盟友不可能竟會為此心生歉疚,這件事和這個人都處處透着古怪,但眼下他沒有别的選擇,也根本沒有時間去一一琢磨各種不對勁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