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到此時,他才能真正稍許明白一點緣由,明白一點那人日夜深陷宿命詛咒,不得片刻解脫的掙紮和絕望。
沉默地盯着指尖的水痕看了須臾,謝重珩勉強壓抑着心神,卻仍是無法止住聲嗓的顫動:“鳳不歸……我想見你……你見見我……墨漆……”
也許是太過孤寂,也許是沉淪于過往中實在太過痛苦,也許是叫破那人隐瞞的身份,讓他想起往生域中的歲月,又也許是慣常鐵骨铮铮的男人流着淚,近乎哀求的模樣讓他心生觸動,即使像是已經對他滿是懷疑和恨,那人居然還是順了他的意。迷霧應聲而開。
素衫雪發的身影立在空曠天地間,孤獨,寂寥,安靜得彷如一幅畫。明顯的冷酷暴虐之意卻無聲地凝聚在他周身,湧動着叫嚣着。
謝重珩怕驚擾了他,死死克制着心裡的震蕩,一步一步,慢慢過去。
直到伸出手,從那人冰涼的纖細指尖開始,一點一點觸碰到他,漸漸撫上他的手臂、肩背,漸漸将那副瘦削的軀體擁在懷裡,他的眼淚終于不可遏制地再度落下來。
喉嚨裡像是塞着一堆石塊的同時,又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着,将要生生擠碎般地痛。謝重珩全然不顧周圍的暴虐氣息,全然不擔心那人驟起發難讓他粉身碎骨,隻是緊緊擁着他,将頭埋在他筋骨繃起的頸窩裡。
比黃連更濃重的苦澀從心裡溢到嘴裡,他幾乎開不了口,哽咽着,一字一句,艱難無比:“對不起……對不起……”
他反反複複,卻隻會說這一句。
對不起,我眼盲心瞎又愚蠢,不值當你為我付出任何心思,更不值當你為我承受這些。
對不起,我從不懂你的痛苦和掙紮。對不起,我來得太晚,明白得太遲。
他從前不肯接受,哪裡是因為心裡隻有鳳曦,以至于看不見鳳不歸對他近乎全心全意的好呢?惟其如此,他才更加惶恐,退避,不願屈了他,辱沒了他這份純粹的情意。
狂暴如刀鋒,無聲地在空間裡穿刺盤旋。鳳不歸安靜地站着,過了會才慢慢開口,依然是從天絕道出來後反應遲鈍的模樣:“你是在為我流淚?”
“他們都說我是妖邪,是罪孽,是天生就要來贖罪的。既不會讓我痛快地死,更不會讓我正常地活,而是要我帶着這個邪惡的身份和他們過去的所有仇恨,留在天地間。”
“你為什麼不恨我怕我?為什麼還要哭?”
他語氣淡漠麻木,提起那段慘烈的前塵往事,平淡得就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全然無有半點情緒的波瀾。隻有問的時候,才顯出點真正的疑惑。
謝重珩收緊手臂,搖頭嘶聲道:“不,這不是你的罪孽,那些過往跟你無關,更不該由你來承擔。”
鳳不歸一時沒什麼反應。須臾,他摸索着,近乎粗暴地将他的頭扳正了。面對面時,一切心緒都無所遁形。
碧色狐狸眼直勾勾盯視着他,像是要透過他的眼睛刺進他的心裡,細細搜遍每個角落,揣測他究竟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
從前的許多片段中,謝重珩的幻象也曾這麼情深義重地緊緊擁着他,訴說着他的心意他的喜悅。然而每當他心生感觸、沉淪其中時,那人卻無一例外地,幹淨利落地抽出他的妖骨,當面将其毀棄。
但這次,這個幻象卻隻是抱着他,再沒有下一步的動作。青年面容上的水痕閃出細碎流光,刺得鳳不歸越發暴躁不安。
等待許久,等不來最後熟悉的裁決,他有些不耐,慢吞吞地催促:“你看了那麼多,想必也知道我的死穴在哪裡,為什麼還不動手?你還在等什麼?”
謝重珩微微阖上眼,勉力平複着氣息,方才重新望過去,聲嗓仍在微微發顫:“鳳不歸,不管你信與不信,你怎麼待我,我也不會對你下手。就算你要我将你受過的苦都經曆一遍都行。”
“如果能讓你心裡好受一點,你就來吧。”
鳳不歸有短暫的迷惘。
他隐約閃過一個念頭,覺得眼前的人也許是真正的謝重珩的神識所化,同純粹基于他意念形成的幻象終究有所區别,因此言行舉止并不完全遵從他的經驗判斷。
但他的心智早已颠倒錯亂,隻在呼吸之間,那點錯覺就輕煙般消散了。
他憑什麼會認為,一個并不知道他真正身份,故而連他的心意都不肯接受的人,竟無所圖謀,甘願放下心心念念的師尊、放下多年拼命搏殺的心血、放下阖族上萬族人的性命,冒着跟他一起囚困于這方虛妄天地,颠狂而死的風險,以神識進來救助他?
仍然是個幻象,隻是不知哪裡出了岔子,不太一樣罷了。
纖白指掌搭在對方咽喉上,來回摩挲着,鳳不歸嗤笑起來:“不是為了殺我?難道你還能是來陪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