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的字迹略顯潦草,有不少勾劃塗改之處,像是那慣常平和的青年時而劍眉緊蹙,抹去剛剛寫就的文字,時而起身,徘徊不定,難以下筆。
“夜半思量,于國于家,我此生勉強可算無愧無悔,唯獨虧欠你良多。
起初雖非我本意,終歸是我擾你清淨人生,累你沾染俗世情愛,以緻橫遭此禍。再拖你共赴一場虛妄紅塵,卻又離你而去,留你獨自一人。歉疚難安,而兩難相全。
得與你共度百餘年,承蒙不棄,用心以待。雖無師徒之名,受教、獲助良多,三生之幸。是我無能,不得不止步于此。縱有百般不願,天命難違。
我知你并非凡人,終我一生,不過你彈指一揮間。你我終将生離死别,無非提前若幹年。不必為此傷懷。
生于天地中本已艱難,何止八苦?我去之後,切勿眷眷不忘,作繭自縛。世上除卻歲月,從無永恒,恨海情天,回頭是岸,當放則放,順其自然。如此,我死也安心。
唯念你前路漫漫,無人相陪,不免心下惆怅。
未經人苦,莫勸人善。我見你幼逢劫難,既無立場勸解你放下過往,更無良方療愈你滿心舊傷。但天有陰晴之别,路有前後之分,昔日無可更改,将來尚能掌控。所經所曆,盡抛身後,肩無重負,輕裝簡行。
如此,雖見柳絮浮空,不至生漂泊無定之歎,亦稱逍遙物外。縱臨蕭索秋風,無需有悲涼凄冷之感,而覺神清氣明。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日後你自傷身世,怨艾難平時,念及世上也曾有一人,甘願為你拼卻性命,若能稍稍釋懷,則我也算死得其所,無所憾恨了。
冗言贅述,喋喋絮叨,不過盼你往後餘生,平和順遂,喜樂安甯,再不驚魇于過往,困囿于己心。若能更逢傾心之人,兩情缱绻,共赴白首,我于九泉之下也當欣然遙祝。
我自知拙于言辭,但此生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勿嫌聒噪。
另,此之墨先生,我實不知他究竟為誰,如何稱呼。雖說他擅自插手也許冒犯于你,但此次全仰仗他籌謀相助,還請你手下容情,寬恕于他。
相識百年,就此别過。此去不歸,心緒紛擾,倉促而就,不知所言。書不盡意,伏惟珍重。”
最後的落款卻不是謝重珩,而是謝七。
話音戛然而止,燈下執筆的人和眼前說話的人倏忽一閃,螢火般消散無蹤。
滿紙無一字提及對他欺瞞身份、擅自篡改自己記憶的怨憤,倒有一多半都是在為他考慮,要他不必困頓于過往的傷痛,甚至放下他、忘了他。
鳳曦安靜地坐了會,将信照原樣端正疊好收起,低頭看着彷如沉睡的人。
許久,方才彎起唇角嗤笑一聲:“謝重珩,從前你以為我心裡有人,甯願躲在一旁,什麼都不要告訴我,原來果然這麼大度,竟甘心叫我跟旁人雙宿雙栖?還要替我們欣慰、祝福?”
“你什麼時候能在我面前改改這口是心非的毛病?還是說,在你心裡,鳳不歸無論如何也比不上你那師尊,你才能做到如此灑脫?”
“你連你師尊的妖身都不想讓旁人瞧見,度量偏狹至此。若是對着他,你還能說得這麼從容麼?”
伸出指尖,鳳曦本想觸碰對方。但晃了一圈,終歸不忍落在在那具傷痕累累的軀體上,隻得替他整理着耳鬓的碎發。
他慢吞吞地道:“有事弟子服其勞。為師不曾吩咐你做什麼倒也罷了,你竟得寸進尺,自己躲在一邊睡覺偷懶,卻叫我去替你奔波。這豈是身為弟子的本分?”
“都是你該做的事。你什麼時候起來了,什麼時候自己去做,别指望我會幫你。我說到做到。”
謝重珩自然聽不見,更不會回答什麼。他重傷昏迷到現在,一次也沒醒過。
素衫雪發的妖孽等了半晌,沒等到任何回應,于是俯身下去,跟他鼻尖蹭着鼻尖,如同冰天雪地中兩隻靠在一起的獸,就像幻象中那人常常對他做的。
“我耍弄你七世,讓你和你的家族重複經曆六次同樣的痛苦,半生漂泊,戰死靈塵,抄家滅族,流放鬼域。這一次雖不是我算計于你,卻也是受我拖累至此。你一句就此别過,就不追究了?”
“還有你那位‘墨先生’,他将你我害成這樣,你倒反而替他說好話……算了,不知者不罪,本是我有意欺瞞。但你若還是個男人,就起來将這樁樁件件都算清楚。”
柔軟被褥下,青年沉默如故。
燭火随着絲絲縷縷的陰風鬼氣飄搖不定,光影明明滅滅,映着那張安靜而蒼白的面容。唯有清淺的呼吸與他的糾纏,缱绻溫存的意味,令人錯覺仍是山谷小院中的靜好歲月。
那時鳳曦不知兩人都是真實存在,十分之放縱。他常常因這場太過完美、不同以往的幻象不知會突然結束于何時,不想浪費時間睡覺,做些親密的小動作,擾人清夢。
謝重珩常年修習功法、鍛體,感知敏銳,雖已習慣了身邊人的存在和氣息,也每每會被他弄醒。
但他從不氣惱,隻是擡起漆黑長睫,睡意茫然的杏眼看着他,朦胧光線中,縱容地溫和一笑。有時也會撫着他的皓雪長發,回以一個纏綿的吻,然後摟着他說說話。
更多的時候,他們卻是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單純擁在一起,感受對方在安甯夜色中,綿長而濕潤的呼吸。
那般鮮活生動,而眼前的人隻會毫無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