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謝重珩永遠的囚籠,謝重珩卻終究成了他的另一場煉獄。
如果我不曾與你相識,也許這一生就埋葬在黑暗冰冷的深淵裡,就這麼過下去,也沒什麼不對。然而造化将你送到我面前,讓我感受過真正的光明和溫度,我便再也無法忍受從前習以為常的一切。
你盼我,往後餘生,平和順遂,喜樂安甯。但你受我牽累至此,我哪裡還有什麼順遂,什麼喜樂?
雷聲轟隆而過,将那點痛徹心扉的小小動靜盡數掩埋,像是從不曾存在。
畢竟是常年修習鍛體之人,軀體勁悍,謝重珩的傷恢複得還算快,隻是什麼也不會:沒有表情,無法言語,不懂情緒,不辨冷熱,不知饑渴,甚至不會活動。
除了軀體的本能反應,他對外界的一切都像是沒有任何感覺。别人給他擺出什麼姿勢,他就老老實實地一直保持着,完全不會自己改變。
彷如又回到了無盡山巅那場淩虐後,朱雀宮的明光園中,鳳曦細心地照看着他,猶如照看一個初生的嬰孩。
隻不過縱然是當年面對已經徹底崩潰的人,他尚且能設法封印、替換那段慘烈又屈辱的記憶。縱然是笨拙如稚童,尚且會有學着自立的時候。但這個高大精實的青年,卻再沒有了成為正常人的機會。
鳳曦一點點教他發出最簡單的聲音,做出最簡單的動作。并非他已經看護到心生不耐。照顧一個心智全無的人固然艱難,但遠比重新教他這些基本能力要容易得多。
隻是他知道,謝重珩甯願死,也絕不想看到自己變成如今的模樣。
他教他的第一個詞是“師尊”。雖說那人的記憶中,以這個身份存在時,他也傷害過他,然而跟後來的墨漆和鳳不歸相比,穿心一刀、抽取魂魄放逐異時空的惡行竟都算不上什麼了。
他不願意就此放手,成為兩不相幹的陌生人。但如果隻能在這三種關系裡擇其一,如果别的身份會傷害他牽連他,會讓知曉一切真相後的他恨怒甚至厭惡,他甯願他們永遠隻是謝重珩所記得的,曾經單純的師徒。
但很長時間,連吞咽這種嬰孩都一出生就會的動作,意識全無的人也做不了,遑論其餘。
鳳曦往往在經曆了成千上萬次失敗後,仍舊看不到絲毫成功的曙光。哪怕他每天都要告訴他,你說的那些事我一件都不會幫你,你隻能休養好了自己去做,那人依然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連眼瞳都不會轉動一下。
天下無論什麼生靈,哪怕心性淡泊、順其自然如洪荒神族,也很難經受這種無窮無盡的挫折。他逼迫自己不去想從前,想以後,想那些邪術那些算計,想曾經的赤誠情意中有多少不由自主,隻專注于眼下。
想得太多,誰都會絕望的。
除此之外,本就失了一半生機,長時間心緒的激蕩、超常的耗神費力,讓鳳曦與生俱來的妖性與人性沖突、血祭的反噬更為嚴重,發作頻繁。
毫無反抗之力的凡人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他隻要張口咬下,吸取鮮血,就能壓制那些比淩遲更難忍受的痛苦,而對謝重珩而言并沒有什麼危險。但他生生忍着近在眼前的巨大誘惑,忍着骨子裡的天性生出的瘾,甯願被折磨得死去活來,昏迷又清醒,也不肯再去傷害他半分。
從前萬事不入心的半妖無數次想過是不是應該就此罷手。
反正血祭所求,也不過是讓謝氏避過那場滅族之禍,而不是要創造一個多麼合适的王朝體系供他們生活。就按照那封信中所交代的,盡快将大昭剩下的事解決了,才是最簡單的辦法。
什麼鳳烨什麼活傀邪術萬世棋局什麼情不情願的,都不管了。将他永遠留在這裡,從此好好過他們的日子。
多少亂念升起又落下,幾經浮沉,終究歸于寂滅。縱然幾度徘徊在崩潰的懸崖邊上,鳳曦仍是一次一次咬着牙苦苦支撐着,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又紅着眼睛繼續孤獨前行,去走這條幾乎沒有任何希望的絕路。
當初謝重珩拼盡了什麼樣的毅力,方才在以末代人皇的手段煉制出的極品九死驚魂釘下,掙紮出一條殘命,又在被徹底摧毀所有意識後循着本能竭力恢複?他有什麼資格先行放棄?
至少謝重珩不是真的一成不變。雖仍如木偶一般呆滞,但總歸,他漸漸學會了些生存所必須的基本動作。
而那一點一滴的微小改變,足夠慰藉清醒之人所有的煎熬。
那天一如往常,幽影送來特意做的滋補飯食。鳳曦去寝殿門口取了,轉回來在桌子上布好飯菜。
他正準備過去将人抱在懷裡喂些粥湯時,原本安靜坐在椅子上、眼神呆滞的人瞳仁中倒映出他的身影時,竟遲鈍地微微翕動嘴唇,幾不可聞地喚了聲:“師……尊……”
雖隻是氣音,卻真真切切地,是這兩個字。那一瞬間,素衫雪發的妖孽恍惚回到了當年在往生域入口初見時。
“你怎麼知道……師尊……”
“兄台人中俊傑,在下可擔不起你這一聲師尊。你的口型是這麼說的。”
言猶在耳,物是人非。鳳曦伸出去的手頓住了。
短暫的沉寂後,他死死盯着那人,慢慢俯身靠過去,碧色眼瞳震顫不休,聲嗓都在發抖:“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謝重珩自然聽不懂他的話,又恢複了往常不言不動的模樣。那點簡單又微弱的氣音早就消散了,甚至都不如一隻蝴蝶飛過時帶出的清風,似乎方才隻不過是心力交瘁、已經多少次瀕臨崩潰的人一霎時恍惚的錯覺。
但鳳曦确信自己絕沒有聽錯。他将人緊緊抱在懷裡,眼底灼燒酸澀。
就這麼簡單的兩個字,他等了多久?半年?一年?或者更久?他甚至不敢去回想走過的任何一段時間。
自從破出幻象後,一直苦苦壓抑到現在的、那些仿佛滾燙又仿佛冰冷的東西驟然被引爆一般,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慢慢湧出。他終于嗚咽着,低聲叫了句“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