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什麼多餘的事都不能做,甚至連想一想都是不可饒恕的罪孽。慣常恣意妄為的往生域主宰一邊幫助、教導着徒弟,一邊咬牙默默忍耐着。
鳳曦輕易不會被打動,動了心卻是一生一世。
整整七世的相處,數不清的日日夜夜,一點一滴的累積發酵,反複撕扯的困惑紛擾,才終于在撫星港與尾鬼太子橋本真夜之戰中,謝重珩替他擋下重擊身亡時徹底引爆,自此破土而出,再難抵擋。
不想世事無常。如今,他卻不得不逼迫自己絕不可心生妄念,死死壓制住那些纏綿情意旖旎心思,真正當自己是人家的師尊、長輩。
但這樣一個尋常而安甯的夜晚,這兩年無暇顧及也不敢奢求的所有情和欲一起爆發,如同在灑了硝石的枯草中投入了火種。烈焰一瞬間騰空而起,幾乎要将鳳曦所有理智都焚成灰燼。
他忍得辛苦,裡衣都被汗水浸透了。
謝重珩的愉悅是他的酷刑。難以言說的煎熬中,一場纾解終于結束。給人收拾完畢,他卻了無睡意,聽着身邊餍足的青年均勻綿長的呼吸,壓着滿身火氣和滿腔哀傷眼睜睜聽過了後半夜。
當時以為是偶然,但無論鳳曦如何教,他的好徒弟總是不肯自己來,總要他帶着。他明知不妥,又拒絕無能。
及至後來,謝重珩像是察覺了他跟自己相似的異狀,笨拙而天真地有樣學樣,摸索着試圖投桃報李。
他幾乎當場崩潰炸開。維持着最後的理智死死按住那隻亂動的指掌,顫聲告訴他“我不需要,我很好”之後,終于感覺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
并非鳳曦有多正人君子坐懷不亂,也并非他已經心生煩膩。
凡人都說,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但他們之間隔着那些肮髒手段、精心算計鑄就的天塹,而這不是他一個人可以逾越。
同樣的事情,兩心相許的人之間是極緻的愉悅和靈肉交融的無上慰藉。如果沒有謝重珩真正的心甘情願,他所有的情意、奔赴在活傀術的猙獰底色襯托下,都是令人惡心的幫兇和自私的劫掠。
身體對某個人養成習慣和依賴遠比精神上要容易得多。他不想讓那人自此難以離開他,不想趁人之危,圖一時痛快,做出卑鄙無恥的行徑,不想讓那人将來清醒、知曉一切後厭憎他、痛恨他,後悔曾經的所作所為和義無反顧的付出。
哪怕目前看來,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鳳曦終究是怕自己一時克制不住,鑄成大錯。那是他幾乎耗竭心力才養到如今的孩子,是他的小七,他怎能對這麼懵懂又這麼信任他的人生出欲|念?
但對着一個心智如同幾歲孩童的人,他沒有辦法探知他的确切心意,更講不通這些成年人才懂的道理。
昨晚替人溫養魂魄完畢,該就寝時,青年照例自覺睡到裡面。但他等了半晌,不見動靜。
半妖躊躇許久,終于擺出一副自認為最親和的微笑,緩聲告訴他:“你已經長大了,兩個大人是不可以随意睡在一起的。以後你就自己睡這裡,我在那邊的榻上,有什麼事,随時都可以叫我。”
謝重珩不明所以,澄澈杏眼依然天真地望着他,聲嗓是熟悉的低沉、醇厚,喚他:“師尊,我要跟你一起睡覺。”伸手就去拽他的衣袖。
鳳曦閃身避開,堅持不肯松口:“小七聽話,自己睡。”
話畢轉身就走,卻鋪開神識觀察他的反應。
謝重珩一隻手停在空中,見他連半點回頭的意思都沒有,面上顯出深深的受傷之色。但過了會,他又笑着抱起被子翻身下床,連鞋襪也沒穿,就這麼赤着腳過來。
一個堅持要睡在一起,一個說什麼也不肯。拉扯許久,半妖心煩意亂,終于也有點惱了,沉下臉,一道無形的結界将他擋在外面。
青年呆愣住。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讓一貫極其親近、幾乎無所不允的人突然這麼冷落他,但他至少能感知到對方堅決拒絕的态度。
半晌,他慢慢低下頭,轉身回去躺下,卻是拿後背對着他。
鳳曦睜着眼睛在旁邊躺了一晚上,忐忑不甯。
往常那人黏他得很,這次幹脆得超出他的意料。他從最開始的“如此甚好”,到後來“好像不是很對勁”,再到“難道真的生氣了”,直到天光大亮時再也忍不住,準備過去看看。
察覺他的靠近,沒等他走到床前,謝重珩索性将被子扯過來蒙着頭,顯然被氣得不輕,也是一夜未眠。
他哄了幾句,無果。就在此時,大昭的幽影通過點血入骨的聯系告訴他,江祁找到了。
這是至關重要的事。鳳曦想着先解決了這點,正好借此跟那人适當疏離,回頭再說。
謝重珩神識被毀後一向乖順如羊,哪裡想到第一次發脾氣,竟會這麼倔。整整半日,非但沒搭理他,連人影都不見,簡直要讓他以為曾經的鐵血将軍又回來了,甚至一度錯覺他是不是一直都是裝出來戲弄他的。
将人晾了半天,不知怒氣已經攢成了什麼樣,還得繼續哄。就很棘手。
鳳曦沉默地彷徨許久。
他知道怎麼才能盡快将人哄好,隻是他心裡有道濃重的陰影。畢竟那場又溫情又絕望的幻象最後,終結于他以妖身形态徹底失控的一刹那。
思慮再三,萬般無奈。皮毛雪白柔軟的九尾天狐負着人天上地下騰雲駕霧一圈,又給他玩了半天尾巴,才終于将人哄出點笑意。但化回人身之時,謝重珩發現是他,一霎時眼眶都紅了。
素衫雪發的男人歎了口氣,安撫地輕輕抱了抱他,他卻突然将他死死擁住。
青年渾身觳觫着,聲嗓都在細細顫抖,驚懼又無助:“師尊,别不要我,我……我不想跟你分開。”
像是一道炸雷當頭劈下,鳳曦想起當年剛剛進入浮空明境時的自己。頸窩裡仿佛有什麼濕潤而冰冷的液體點點彙聚、流淌,徒弟嗚嗚咽咽地,連哭都不敢哭出聲。
他心神震蕩,手臂不自覺地收緊,沉默須臾,慢慢道:“我永遠不會不要你,我隻怕你以後會恨我,厭我,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