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重珩不懂他的掙紮和隐忍,隻知道被他抱着很安心,于是緊緊回抱着他,抽噎着:“可是,我隻,隻喜歡師尊,你,隻想跟你,一起……”
以他現在的心智,根本分不清師徒、朋友這些普通的感情,與真正心悅一個人有什麼區别,隻知道不想跟他分開、生疏。
眼下說什麼都是多餘。鳳曦歎了口氣,擁着他躺下去,慢慢道:“别想太多,我沒有喜歡别人,也永遠不會喜歡别人。你想要我為你做什麼都行,但有些事情除外。”
我不希望你将來記起一切的時候再去後悔。
謝重珩恢複至此,處理大昭的事也被提上了日程。那邊最重要的其實就兩件事:找到甯氏原掌執甯松羽,和進入謝氏府構畫傳送陣,伺機帶謝氏嫡系離開永安。
正式回去還為時過早,但可以先将甯松羽的事情解決了。如果他還活着的話。
碧血叛亂後,重回撫星城修補法陣時,幽影曾探聽過甯氏嫡系的消息,鳳曦也大略知道他們的結局。謝重珩也曾在信中告訴他,甯松羽失陷于中心三境某處軍營,隻是不确切知曉究竟在什麼地方。
多少萬年來都站在雲端、視絕大多數人都如同蝼蟻的簪纓世家、貴胄子弟,一朝跌落塵泥,遭人肆意踐踏蹂|躏至今将近兩年整,不知還能剩下幾人,又不知還有幾人能堅韌到神智不崩潰。
從前鳳曦确然是動過收服甯氏帶回往生域,将來為自己所用的念頭。誰想天絕道突然開啟,甯氏旁系盡絕于飛星原,嫡系又落得如此下場,這個打算基本上已經落空。
但既是謝重珩當初特意在遺言中囑托的事,他便萬萬沒有忽視之理。給徒弟施了昏睡訣,他獨自踏出誅妖六劫淵的結界,去了大昭。
永安在中心三境交界處。大昭帝王直接掌控的兵力雖号稱永安北三營南七營,實則卻分布在王都外層的三境大片區域。
鳳曦浮在三境上空,鋪開神識細細查探。但他到達不過須臾,就感知到永安方向傳來一道窺探監察的觸動。
雖說龍淵時空能人異士不少,但區區一介凡人,隔着如此遙遠的距離,竟也能利用術數推演之法察覺他的存在,決非簡單的人物。
推演術極其特殊,以傳承自太一神宮裡的世間運行法則為基礎,囊括寰宇大千世界,推究天地人衆命軌,包羅萬象,變化無窮。在民間,往往被傳得神乎其神,甚而有仙術之稱。
尋常人不要說修習,對着那些繁複勾連的圖樣,還能維持心神清明的都不多。就連謝重珩第一次見到祝融峰底的法則仿品時,都不免頭暈目眩。
此術不僅需要天賦、悟性、靈力,更要求修習者心性淡泊,安貧樂道,絕不可耽溺于權勢富貴,執着于俗世羁絆。修成後更是輕易不肯沾染他人因果,号稱“八不察”,以免妄窺天機,誤入歧途,觸怒天道,壞了修行和性命。
其條件苛刻、過程艱難不說,即使修成了推演術第一人,也似乎無法帶來什麼實際好處,在凡人中是快要失傳的一門功法。故而精于此術者是真正的出世之人,根本不屑于參與凡俗紛争。
如同現下的大昭這樣堪稱風雨飄搖的狀況,除了一心想要建功立業的野心之輩,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硬要往上湊的,多半隻能歸結為江湖騙子之流。
但此人有這等水平,顯然功法已經大成,并非一般的騙子。
這種人冒着一生修行付諸東流、身死魂消的風險重新入世,去永安做什麼?鳳曦一霎時想起那位神秘的大昭第一位大國師,碧色狐狸眼冷森森往那邊一瞥,直接擡手斷了他的功法。
這一下又狠又快,力量之強,根本不是凡人所能抵擋。有悔真人遽然嘔出一蓬血,地上的星盤同時“哧”的冒起一縷輕煙。
原本整間靜室的虛空都布滿了密集如沙的星群虛影,正沿着各自的虛幻軌迹安然運行,偶有交錯、碰撞。此時驟然受到重創,倏忽一停。
他卻顧不上擦拭嘴角的血迹,也不管那隻星盤,隻盯着周天星鬥中某顆晦暗欲滅的星子,寬大袍袖下的指掌微一掐算。須臾,他缥缈一笑,幾不可聞地道:“甯松羽。”
堪堪緩過一口氣,室外有人恭聲來請,言說帝君召見。有悔真人淡淡應了一聲,從容将自己收拾好,彷如無事般随着内宦去了。
昭明帝今日宣他來,既不是問行宮之圍時那黑衣青年的下落,也不是了解承天塔的進展,而是破天荒關注起了邊界六境之事:“大昭南部這一年多來旱情嚴重,尤其是最近,自秋初至今數月,未嘗下過一次雨。”
“整個南疆與萬藏境,連同傾魂境南區的部分地方,都不同程度地受了影響。大國師可知,這旱情能持續到幾時?”
“山人夜觀天象,此為天罰,是天龍大地氣運長久被分散,天降警示之意。單隻滴水不下的狀況也不會少于一年。”有悔真人一甩拂塵,高深莫測地微一沉吟,隻略略欠身,沒什麼情緒地道,“此時尚且不足半年,遠未到上天滿意之時。”
帝王森然盯着他,片刻方道:“各處都在上書,盼着大國師施展無上道法,向天祈雨,救萬民于災劫。不知真人意下如何?是否願意為了千萬黎庶百姓辛苦一行?”
有悔真人仍舊是那副平淡到無喜無悲的聲嗓:“山人不過一介仙侍,蒙仙人點化擢拔、代行天命輔佐帝君,已是萬世機緣,又豈敢狂妄到要與天鬥?”
“山人所修習的,隻是推演術中的‘觀星斷命’一道,隻看天命如何,順勢而為。至于逆天之事,卻力不能及。何況命軌運轉自有其定數,福禍本就相伴而生,端看立場站在哪一邊。但結果究竟如何,卻需靜待天命彰顯。”
“朕記得大國師也出自傾魂,即使其中有你的故裡,”昭明帝不疾不徐地行過去,在他身前幾步站定。
帝王的肅厲和威壓不經意間當頭而下,天生帶了幾分陰鸷森寒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也忍心看着鄉親父老遭此大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