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甯氏嫡系怎麼說也是重明血脈,武将世家。雖說在天獄裡就遭了幾通分筋錯骨的大刑,送來時已經被廢了修為、挑斷了手腳筋、割了舌頭,但好歹不少人當年也曾征戰沙場,鐵血将軍。怎的如此不濟,竟也受不得兄弟們這般幹法。”
“可不是麼?大家都快沒的玩了,早知道就讓大夥兒别玩太狠。啧啧,可惜……”
另一人聲色俱厲,打斷了他們的話:“哼!你們怕不是忘了,碧血反叛時,伐逆軍半數以上是從北三營南七營出去的,尤其玄甲營步戰整營都在其中?”
“飛星原之戰,甯氏那幫反賊殺了我們多少兄弟?又是怎麼對待俘虜的?多少人的親友死在他們手上?我幾個同族和發小去了就沒回來,我隻恨甯氏這些人太弱,死得太快,不夠我解恨!”
有人高聲道:“是這麼個理。但我沒記錯的話,不是咱們操|弄人家的血親族人在先嗎?”
前後幾人一起哄笑起來,口鼻處噴出的白汽倏忽消散在寒風中。種種言語下|流鄙夷之極,絲毫不念甯氏多年鎮守邊境、死戰護國之功。
甯氏嫡系不少子弟曾經也是大昭的将領,也曾血染疆場奮勇誅殺入侵的尾鬼人。有朝一日落到同為軍|人、甚至曾受他們護佑的後方同袍手裡,其下場之屈辱、悲慘,竟不比落到敵人手裡更好。
鳳曦雖未親見帳篷裡的場景,但瞥見闆車上,那甯氏子弟的屍身不着一絲一線,就那麼帶着滿身不堪入目的狼藉和傷痕,如同死去的野狗般暴露在朔風之中,也不禁慶幸謝重珩沒有在此。
同為抗擊尾鬼的武将世家出身,同為在戰場上浴血搏殺過的軍|人,讓他瞧見這一幕,物傷其類,不知又該何等憤慨悲恸。
這個念頭方起,他又想起那人如今心智不過孩童時期,早已不複曾經手握長刀意氣飛揚的模樣,将來更不知會是什麼情形,又難免哀傷。
暫且将諸多繁雜心緒壓下,鳳曦注意了一下那頭發花白态度麻木的老人,心念一動。
哄鬧聲中,不知是不是太冷,守在闆車屍體旁的跛腳老仵作微微顫了顫。他略一擡頭,像是要看那些兵士,目光卻隻到半途就倏忽收回,又迅即将頭低得更深。
此人不僅身形瘦小,佝腰跛足,竟隻剩一隻眼珠。他颌下無須,半張面皮枯皺如老樹皮,另一半卻顔色斑駁,顯然曾被火燒過,整個面目都有些扭曲變形,已根本看不出半點從前的樣子。
刮骨寒風中,白紙燈籠下,但覺形容可怖,有如鬼物,竟比闆車上的屍體更像個死人。
衆兵士厭憎老仵作的形貌,隻當他不存在,仍在哄鬧。有人抻着脖子笑着叫前面那咬牙切齒的同袍:“我的哥,等會你下手可悠着點。裡面那個可是原來掌管兵部的司武令,禦座下六大重臣排前兩位的。”
“聽說當年容貌風姿不輸魅魔後裔的宮氏,長得,啧!那叫一個好看。我沒學問,形容不出來。偏偏還生了一副剛烈傲骨,莫說對上謝氏掌執不退讓,連……”
他伸出一根指頭指了指天:“那位有時也敢硬剛。多少男女權貴想同他搭話,人看不上的,根本不鳥你,傲得不行。就沖這性子,兄弟我早就饞得抓心撓肝的。”
吸溜着口水,他銀笑接道:“可惜上頭有規定,隻讓他們在每個營中呆三個月。前幾次還沒輪到咱就給輪走了,這次你可手下留情,無論如何讓兄弟嘗嘗滋味。回頭兄弟請你喝鏡水樓三十年陳的雪旭冰曲,管夠……”
話音未落,一名校尉帶着人疾行而來。方才鬧哄哄的兵士們即刻肅立當場,安靜如雞,隻剩帳篷裡不堪入耳的動靜仍在繼續。
長官駕臨,跛腳老仵作佝偻着身子跪下行了個禮,起身時已抽刀在手。他仍是低着頭,熟練地将闆車上的死人切下頭顱,呈給校尉查驗完畢,旁邊專人記錄在冊。
一應流程走完,校尉帶着人如來時一般迅速離開,帳篷外又陸續熱鬧起來。
闆車軋軋而過,老仵作神色漠然,彎腰推着死人,深一腳淺一腳,慢慢前行。白紙燈籠在寒風中晃晃蕩蕩,一星燭火明明滅滅,鬼火一般。鳳曦的神識倏忽跟了上去,一直跟到荒郊的亂葬崗。
那裡有個從前就挖好的淺坑。内中血肉模糊,屍骨淩亂,竟無一具全屍,顯然是更早死去的甯氏子弟。
跛腳佝偻的老人對着闆車跪地拜了三拜,一副虔誠敬畏的模樣。待他起身,卻十分利落地将死人大卸八塊。
這還不算。他居然挑出其中一塊,仔細修整一番,又不知灑了些什麼藥粉,然後悄悄埋藏在旁邊的老墳坑裡。
他熟練而麻木地做着這一切,枯皺扭曲的面皮上沒什麼表情。直到收拾完畢,他擡頭沉默地望了望天。死寂而深沉的夜色中,燭火昏黃,那隻僅剩的死氣沉沉的渾濁瞳仁深處,終于顯出些難以遏制的悲憤之色。
鳳曦略一思索,将神識撤回了天幕下的軀殼中。
淩晨時分,朔風凜冽,刁鬥催曉,人馬俱寂,唯有破帳篷裡還傳出些施暴淩虐的動靜。但跟之前相比,也已經消停不少,連外面排隊的都散了。一小隊巡營兵士步履嚴整,正好路過。
一切都再正常不過。但突然間,所有動作連同聲響都定格當場。
帳篷破敗,裡面更是糟污髒亂,血肉四濺。血腥味混着更為濃烈的别的味道,黏膩得幾乎要将人口鼻都堵死。内中連床都沒有,地上随意墊着塊看不出顔色的氈子。一個體無完膚、手腳都扭曲彎折的枯瘦男人被幾個兵士按在身下,銀靡不堪,慘不忍睹。
鳳曦生性愛潔,自從接替滄泠做了往生域主宰,幾曾忍受過這種惡劣處境。但救甯松羽卻必須親自前來。
他提前給自己加了三層屏障隔絕,才冷着臉現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