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掌執先别想着怎麼拒絕,聽我說完再考慮不遲。”半妖不以為忤,自顧拖着腔調,“我很少欣賞哪個凡人,但你算一個。”
“以你這般尊崇的身份,重明後裔、武将世家的剛烈傲骨,突然遭逢如此劫難,換成任何人,都幾乎不可能容忍自己落到那種境地,遑論熬過這麼長的時間。甯蘇曲都以為你必然神智崩潰,早成行屍走肉,還不如一死,赴死前不惜特意托付小徒,殺了你以求解脫。”
甯松羽仍是沉默,氣息卻幾不可察地淩亂起來。家破族滅、淪落淤泥被踐|踏至今,驟然聽聞嫡次子死前的消息,哪怕克制深沉如他,也難以再維持全然的冷靜。
唇角微微一彎,鳳曦若無其事地繼續慢悠悠道:“誰能想到你竟能維持神智清明至今?連你的親生兒子都不夠了解你,何況鳳北宸之流。否則,他哪裡敢冒着縱虎歸山的風險,留你性命?”
“甯掌執心性之堅韌頑強,實在出人意料,兼且出身武将世家,自是精擅兵法謀略。若能誠心歸附,對我大有用處。”
“當然,對你的好處更大。畢竟我之所以找上你,跟你說這些,也是因為你跟小徒有共同的敵人和目标。”
謝重珩好奇地看了一會,感覺這人一問三不答,肯定都不如自己懂得多。不知道為什麼師尊要來見他,還跟他說那麼多話,不免疑惑。
但見鳳曦輕言軟語,聲調和緩,像是在哄着這人,他就想起師尊似乎總是想将他從身邊推開,還跟他說“喜歡也分很多種”,甚至說他的喜歡隻是徒弟對尊長的依賴和習慣,忽然就難過起來。
其實從最初聽鳳曦說救了個人回來時,他就本能地生出了些畏懼。
師尊并不是多事的人,從前也隻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如今卻突然在意起了旁人,且這個人還實實在在地出現在了他們的生活中,他哪裡還能真正淡然。
像是察覺地盤被侵擾的獸類般,謝重珩内心隐隐不安。今日一見,越發心神緊繃。
這人雖然看起來又老又糟糕,但給他第一眼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彷如隔着薄薄的雲霧望見了病中的仙人。若是師尊親自出手,未必不能恢複得七七八八,屆時還不知該是何等令人驚豔的容貌。
他的記憶中,鳳曦除了對他,還從未對旁人說過這麼多,又是用這樣輕緩的态度。從前身邊的人哪個不是将師尊奉若神明,他哪裡需要跟人這麼客氣,這定然就是他表達喜歡的方式了。
青年蔫蔫地垂下頭,看着兩人衣袖下交握的手,另一隻手不自覺地繞上了一縷皓雪長發,心緒混亂。
鳳曦以為他隻是太過無趣,又有些困倦,安撫地捏捏他的手,示意很快就好。
以甯松羽的身份,竟能熬過那場煉獄而心智不損,這種人絕不是三言兩語、簡單一句“幫你報仇”就能收服的。他要的是真心服從。
略略一頓,他漫不經心地補充:“忘了告訴你,我并不是凡人,自然跟大昭更沒有什麼關系。此處也并非人間,而是你們口中的幽冥鬼域,往生域。”
“我出面插手大昭的事,隻因小徒出身于永安,早晚要跟鳳北宸對上。所以甯掌執大可放心,絕不是要你投靠他,小徒更是絕不可能同他走到一條路上去害你。”
謝重珩把玩他長發的手停下了,更加沮喪。
師尊總是告訴他,日後出了這裡,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他們的來曆和身份。這還沒等出去呢,自己卻先将老底都交代給了人家!
“若是不給你個機會朝他獻殷勤……想要親近他,總得付出點……”腦海中莫名就冒出這句不完整的話。他一面說服自己,師尊那些好像很深奧的言辭也許确實是跟人在談正事,一面又覺得,更可能是借正事之名向人家獻殷勤。
從前謝重珩尚且隻是擔心,這卻是第一次生出如此實在而不可避免的危機感,簡直令他猝不及防。他又沒有辦法言說,怕鳳曦覺得他胡攪蠻纏,因此生厭,更有理由将他推開,一時心情沉重無比。
然而半妖确實是在正經嚴肅地,談一件關系到江山易主、無數人生死的事情,哪裡能猜到他那拐了十八個彎的心緒。
試探、鋪墊完畢,該亮明自己的絕對優勢和給予對方的巨大利益了:“小徒不是缺了你就不能成事,但于你而言,這卻是報仇的最好機會。無論你将來替小徒做什麼事情,都是在給鳳北宸和他的王朝挖掘墳墓。”
“你若是選擇以現在的身份活着聽命,我雖沒有辦法恢複你的功法,但可以設法以陰風鬼氣入體,盡力補全你身體的傷殘。好在需要的是你的兵法謀略,運籌帷幄決勝千裡,倒也不需要你親自上陣殺敵。”
“不過代價麼,是要活抽魂魄,自此成為半人半鬼的邪物,受陰氣與生機沖突,碾磨血肉骨骼之苦。且,至死都很難再有正常人的感情。”
“但你若是不肯,我就殺了你,取你的骨骸,重新化為邪物幽影——就是照顧你的那種‘人’。除了沒有魂魄,生不出多少凡人的感情,跟你們也沒有太大區别,隻是不太容于天道罷了。”
那把明珠墜玉盤似的聲嗓淡淡落落,說起這種毫無人性的殘忍行徑,仿佛不過輕飄飄問對方一句:“你吃飯了嗎?”
“你若成為幽影,不僅能傳承你生前的部分功法、兵略,而且沒有别的痛苦和缺陷,更連心思、情緒都在我絕對掌控下。”
“哪一種對我更便捷有利,不言自明。隻是不管哪條路,你這一生注定沒有自由,要奉小徒為主子,誓死效忠。小徒功成之日,便是你大仇得報之時。”鳳曦悠悠道。
話已至此,他也不急着再說,而是稍稍給了對方一點反應時間。
從“報仇”兩個字傳進腦海開始,甯松羽終于不可遏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他并非今日才恢複意識,隻是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竟果真離開了那個永無天日的煉獄。那本是絕無可能的事。
剛剛醒來時,察覺那幾隻明顯屬于男人的粗糙指掌在身上不停地動來動去,動作卻堪稱輕柔,他一度以為是什麼新的酷刑。他更不敢讓人發現他已經醒了,隻能竭力裝作仍在昏迷。
然而一直沒等來想象中的暴虐摧殘。他花了很多天才反應過來,那兩人隻是在給他清理傷處、上藥,還細心地給他穿上衣服、蓋好被褥,并無任何逾矩之舉。
但縱然如此,他依舊不敢相信,有人會重新将他當成一個有尊嚴的人來對待,而不是洩|欲銀辱的物件。
自從永安甯氏府被北三營南七營全副披挂的精銳兵士破門而入,甯松羽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有感受過衣服覆在皮膚上的感覺。
這種可以蔽體也可以禦寒,更能維護一個人最基本的顔面的柔軟織物,在他生命中已徹底不存在。以至于醒來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以為自己其實已經死了,身上不過是一堆亂泥碎石而已,紮得他疼痛難忍,幾乎要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