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凡人而言,這段極其漫長且玄奇的曆史堪稱荒誕。其間跨度何止千萬年,連時空都從洪荒神界的人族區域變換到了現在的龍淵時空,已經不是簡單的改朝換代而已。
莫說一個家族能不能延續那麼長久而傳承不斷,中間沒有太大的偏差,一切都按照預先的設想行進,不斷增補完善,單說最後果然如先輩當年所料,從前所有的犧牲都沒有白費,編話本的都不敢這麼寫。
但謝煜竟完全沒有任何驚訝。他默然看了侄子許久,也不知在想什麼,最後才慢慢道:“你去了往生域。”
隻這一句話,謝重珩就明白,他果然清楚那段家族史和謝氏最核心的秘辛。
縱然其中很大一部分記憶已經被無相心經抹殺,但他必然還有别的手段,隐晦地留下一些關鍵線索。自己方才說的跟他所知道的大緻對上了。
兩人都是一點即透,無需多做糾結,甚至不必說一句信還是不信。謝煜轉而問起了另外的事:“嘉平七十六年中,你的命燈曾經熄滅過一次,又是怎麼回事?”
世家都在旁系及嫡系宗祠裡供奉着族中所有子弟的命燈,連帶姻親嫁娶者,一視同仁。一盞燈對應一個人,有專人晝夜不停地盯着。無論此人行出千裡萬裡,人在燈在,燈滅人亡。
謝重珩默然一推斷,便知應該是撫星城中,與僞裝潛入大昭,準備策反甯氏旁系的尾鬼太子橋本真夜力戰的那次。
但命燈極少出差錯,謝煜更是絕不可能看不出究竟有沒有滅,然而他師尊卻隻是說他重傷。孰真孰假,一目了然。
想起行宮之圍後,鳳曦痛怒之時不慎說漏嘴的那句“我付出半條命的代價,将你從死亡中救回來”,他當時确實應該是死過一次了。有悔真人算出他死而複生,竟是分毫不差。
謝重珩勉強壓下悸動的心緒,隻說當時遇到點緊急情況,他師尊設法隔絕了他與世間的一切聯系。對于後來真正癡傻之事,也隻是簡單一句意外帶過。
前塵往事談論至此,既是解了謝煜的疑惑,更是從身份到心性乃至謀略都真正博得他的認可,接下來要考慮的重點是後續如何走。
沉沉看了侄子許久,他再度開口問道:“阿珩,如果我要你接替阿珣,你會如何選?”
這話問得太過突然,幾乎有種臨時起意的意味。但這個問題并非是謝煜病急亂投醫,而是一日一夜間多方評判的結果。
今日一番話,尤其是對方提到的謝女靈、鳳烨與血祭法陣之事,正是他考量的重中之重。
傳承遠比當代功業重要,能延續下去才有資格說希望,說将來。這樣一個世家大族,不可以沒有接任的領路人,那是家族日後的擎天柱石,是令族人人心安定、凝聚力量的存在。
謝重珣出事後,謝煜也将嫡系年輕一代的才俊一一考慮過。但他們作為輔佐尚可,要擔負起一族上萬人的性命和前途,終歸是勉強了些。
再者,以他的狀況,已經很難再從頭開始培養下一個。
謝重珩深知他的處境,更何況是自己毀了他原本的繼任者。即使明知道站在家族最頂端的人看似風光無限,實則都不過是犧牲、祭品,他也沒有多加猶豫,鄭重應下:“但憑伯父吩咐。”
出走多年,兜兜轉轉,終究又回歸了原本的位置,仿佛從前為了逃離固有軌迹所流的血汗、竭盡的心力,都不過夢幻泡影。
命運之玄奧莫測,往往于無聲處、于某個瞬間,天崩一般當頭壓下,令人反抗不能。
武定君神色莫測地盯了他一會,目光鋒銳起來,再次轉了話題:“聽你方才所言命燈之事,你師尊堪稱手段通天。至少我在大昭多年,還極少聽聞這等奇人,卻不知他是什麼來曆?”
謝重珩慢慢過去,在他身邊蹲下,雙手搭着他一隻膝蓋,難得顯出點直白的孺慕之情。
提及鳳曦,青年一直鄭重而嚴肅的眉眼都柔和了許多:“他是侄兒在往生域入口遇見的,才能智計遠在我之上。這些年來一起出生入死,多方承他指點、教導,因此以他為師。”
“我的一切成就都離不開他的鼎力相助,遇險的時候也總是他替我化解,這次意外也是他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日。就連此番随我踏入凡俗,沾染這些亂事,也是為着我們而來。”
他不能透露鳳曦的真正身份和自己的真實來曆,生平第一次對他伯父撒了謊。
略略一頓,謝重珩道:“也許他是那位神明遣來幫我們的,伯父大可以像信任侄兒一樣信任他。”
他沒有細說相關,甚至沒有給出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但謝煜是何等目光如炬的人物,莫說從前親自教導他到十三歲,對他的本性多少心裡有數,哪怕一别近二十年,短暫的接觸中,也能大概看出他的沉穩謹慎、謀而後動。
如此重大、牽連到阖族生死存亡的事,他不會輕易對一個人堅定到這種地步,必然有他自己的道理。
他們這樣的人之間談話,有些時候不必非要追根究底。
謝煜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會,枯槁萎靡的面容上,一雙眼睛精光熠熠。昨天沒想明白的所有環節至此盡數補上了。
血祭、重生改寫命運之類,全是鳳烨告訴謝女靈的。他卻并未說過往生域的神明姓甚名誰。謝女靈和其後的曆代謝氏先祖都隻知道,鳳烨費盡心力要隐瞞來曆的那個孩子,名曦,字不歸。
“不歸”這種名字本就極其罕見,可阿珩的師尊正是鳳不歸。
若說名字還可能是巧合,但種種線索卻表明,此人的手段并非凡人所有。尤其是行宮之圍時曾出現過驚天動地的異象,侄子又正好參與,恐怕不是偶然。兼且他孤身單刃竟能從重重亂軍中全身而退,更是凡人不可想象的事。
但如果兩個鳳不歸、往生域神明都是同一人,一切疑問都迎刃而解。能從末代人皇時期活到現在,意味着什麼,不言自明。
“神明住在我家”,這等足以令絕大多數凡人激動到瘋狂的真相,并沒有讓謝煜顯出任何波瀾。他隻是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拍了拍侄子的肩:“從前無論有過什麼事,過去也就過去了。伯父相信你是個有分寸的孩子。”
輕飄飄一句話,是提醒,也是要求,更是警告。謝重珩心神驟然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