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年這份軍報,一則希望昭明帝調遣部分物資及中心三境兵力,做好準備,在合适的時機适當施以援手。二則請旨,賜以開啟護境結界之權,萬不得已之時将敵人阻隔在外,維護後方安穩。
滿朝震撼,面面相觑。謝重珩眼觀鼻鼻觀心地聽着,眼睫半阖,掩去了瞳仁深處一點譏諷之意。
此時天龍大地秋收已過,未受災的地方稻黍已然盡數入倉,距往年西大漠正常的侵襲時間要早了将近兩個月。方才被杖斃的其中一名文官所言,“西大漠征伐在即”,一語成谶。
眼下倒真是東邊起火西邊冒煙,沒一方太平,處處都需要大量錢物。那兩人死得真夠冤屈。
軍報不長,須臾而盡。短暫的死寂後,滿殿文臣武将們開始激烈争論起來。
邊界六境,有五境都同時處于危機中。何況說到底,昭明帝鏟除世家的心思昭然,對待甯氏的手段更是讓其餘五族心寒。即使以大昭的體量和實力,即使還有護境結界,即使還有天絕道和永安南七營北三營的八十幾萬兵力坐鎮,也很難保證一定不會出什麼亂子。
朝堂乃至帝王都已經不能再作壁上觀。
現在的局面,以最快的速度安定南部兩境,同時做好準備迎戰岱鈞是最好的選擇。大家對此幾乎都沒有異議。但錢糧物資如何分配,如何出兵,出多少,什麼時候出,卻是個很值當商榷的事。
當年聖祖逼迫六族分|裂之時曾與之定下盟誓,中心三境的兵馬尋常不越界進入邊界六境。如有必要提供支援,也是與對方協同作戰,級别相當,互不轄制。
大昭一朝至今數千年,從來沒有如此危急的時候,朝堂也就不太經常在兵力上援助邊界六境。
尤其是昭明帝對六境的心思益發昭彰的近年,世家怕帝王的人馬背後反水捅刀子,帝王怕世家故意讓自己的力量消耗送死,互相都提防着對方,更是幾乎斷絕了直接參戰的可能。哪怕是不涉兵事的顧氏,有事情也是盡可能依靠隔壁的巫氏和謝氏。
調遣去支援的帝王直屬軍|隊,若是稍有不慎,說不得反倒要先跟白氏軍打起來。那時才是天大的笑話。
五名掌執在禦座下肅立無聲,唯留身後諸公唇槍舌戰。
一時半會且吵不出個結果。禦座旁侍立的内宦得了示意,敲了一下玉鐘,滿殿嘤嗡之聲立收,重歸寂靜。
昭明帝沒有立刻說什麼,陰鸷鷹目從旒珠玉串後沉沉掃過一圈,方才不疾不徐地道:“武定君,朕記得靈塵與萬藏交界處應該有一支數萬人的謝氏軍。不知朕記錯了不曾?”
滿殿注意力瞬間盡皆集中在此,幾乎令人錯覺能聽到眼珠齊齊轉動的唰然一聲。謝重珩立時心生警覺,目光一凝。
謝煜微一躬身,回答:“帝君明鑒,确如帝君所言。”
“隻是,那隊人馬不過用于維護區域正常秩序,不足三萬,已經多年未曾真正上過戰場。且靈塵與尾鬼開戰已久,器械軍備都不免緊張。”
須臾,昭明帝淡淡道:“若是朕有意令威遠侯統領這支軍|隊,與永安南七營部分兵馬一同前往萬藏平叛,武定君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滿殿寂然。文臣武将們私下面面相觑,諸般驚疑無聲地籠罩了整個崇政大殿。
謝重珩當年癡傻出走之事,連許多永安的百姓都知道。
雖然據說他歸來後,如今似乎已恢複正常,畢竟中間缺失了近二十年,沒有機會接受家族的傾力培養,和軍中實際曆練。戰場上卻是真刀真槍以命相搏,絕不是毫無經驗的人紙上談兵的地方。
剛入朝堂就要他領着一支久不上陣的軍|隊作戰,還是以寡敵衆。若是帝王的直屬将士多少動點手腳,他一人身死不要緊,那支謝氏軍全軍覆沒也不要緊,但隻怕會牽累家族。
縱然謝氏管着整個大昭東部的防禦,眼下不是動他們的最好時機,但制造機會進一步削弱、敲打,為以後真正誅滅他們制造把柄、做好準備,卻絕對是昭明帝能幹出來的事。
再聯系到不久前謝重珣的突然入宮,簡直就像是甯氏滅亡過程的重現。
雖說前些年各族也曾為了各自的利益,不乏與謝氏針鋒相對者,然而如今一旦謝氏出了任何問題,其餘幾家幾乎都隻剩下任憑帝王宰割的份。如烏雲蓋頂,一衆世族子弟不由得心生不祥之感。
萬般猜測中,大夥又不免想起他跟他那師尊的種種傳言。
一時間,朝堂上明的暗的眼風滿天飛,憂心、不安、暧昧、譏诮、鄙夷……混雜不清,難以言說,甚至不乏交頭接耳者。
氣氛凝滞,令人窒息。意外被點到名的青年卻持着笏闆,極是鎮定地越衆而出。
第一次展現于衆人面前,他卻絲毫不亂,也不多話,隻從容地同武定君一起接了旨意。
謝煜終究沒見過他征伐往生域那段經曆,有點擔心,回府之後問了一句:“阿珩,可有把握?”
謝重珩寂了一瞬。攪擾他的根本就不是此戰勝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