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辛未開口,他已十分不客氣地道:“對方一句話就将你們支使得團團轉,讓人牽着鼻子走,全無自己的定性和主見,此其一。”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①,勝負才是戰場上唯一的準則。誰規定了演練還要什麼規矩、時間、地點?天下有幾場戰是敵人提前告知要開打、要幾時打、要打你哪裡的?局限于約定俗成的框架,并以己度人,此其二。”
“進入演練區域就是上了戰場。主将不曾提前謀劃好,反而自以為暫無戰事,在戰鬥範圍内擅自相聚,而無相應防備,是為輕敵、冒失,此其三。”
“任何犯了一條都是必敗之象,三條全犯,你們不敗誰敗?”謝重珩越說越覺得顔面無存。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兵法謀略,謀的是形勢布局,敵我人心。這說明什麼?說明人家一早就将你們的底細摸了個透,連你們的性情喜好、遇事很可能會如何決斷都了如指掌。”
“恐怕這還隻是那場演練中,他所有謀劃的第一步。他每一步下去,你們的所有反應,恐怕他都早有預料,布下了足夠應對的方略。”
“就憑這一手,縱然你們真對上了,他也有的是法子收拾你們。”
隻是可能連甯松羽自己都未必能想到,一場戰争尚未開始就結束了。後續的一應精妙安排全然成了屠龍之計,根本沒有亮相的機會。
辛未自知理虧,蔫頭耷腦地乖乖聽訓,半點不敢吱聲。
謝重珩有些恨鐵不成鋼地道:“我平時是怎麼教你們的?兵不厭詐,借勢而為,隻要對己方有利,戰場上所有規矩都是用來打破的。”
“這還隻是演練,還有個區域讓範圍你們知道進入了戰場。若是真正兩軍開戰,随時随地都有可能跟敵軍遭遇,連個大概位置都不一定有誰能預料到。那時你們向誰喊冤去?”
辛未驚奇地瞪大了眼睛:“神了啊将軍,你怎麼知道?當時甯松羽那厮就是這麼跟我們說的,連話都差不多。”
謝重珩:“……”你關心的重點是不是歪了?
聽着鳳曦的嘲笑,他默默忍下一口老血,隻恨現下隻是附在此人身上的一縷神識,否則定要敲他腦袋:“你們都好好跟他學着點。規矩和書冊都是死的,人和形勢才是活的。後來呢?”
“甯營長由此成名,後來慢慢有不少軍營去找他比試,隻可惜……同等條件下,至今沒有誰能勝過他。大家嘴上不說,心裡多少有些服氣。”辛未老實交代。
“将軍你現在看到的這場,其實是大家夥兒自發組織的,就是想從他的方式裡學點什麼,找出他的漏洞,一雪前恥。”
甯松羽的針對改進和訓練卓有成效,鳳曦當年這步棋實在走到了他心裡。謝重珩也不想太過打擊部将,勉勵了辛末幾句。
抽離神識,就聽他師尊懶洋洋地問:“你會不會怪我當初沒将他安排周到?”
他道:“不會。雖然我沒親見你救他時的模樣,但也能多少想象得到。否則甯蘇曲又怎會要我殺了他而不是救他?”
“那樣的境地他都能挺過來,又豈是個事事都需要仰仗旁人籌措、庇護的弱者?無聊的閑言碎語和譏諷,他又豈會看在眼裡?”
微微一頓,謝重珩淡淡道:“何況,如果連下屬的挑釁都承受不住,處置不好,他還拿什麼去複仇?任他從前有什麼樣響亮的名頭,也沒有留在軍中的必要了。”
話音方落,就聽底下傳來些動靜。
不出謝重珩所料,紅方終究沒能撐到半個時辰。就這麼一小會子工夫,參戰那營的主帳周圍鬼魅般冒出了一隊潛入的藍方兵士,将一幹核心将領來了個甕中捉鼈,一網打盡。
同伴敗得前所未有之慘,高處觀戰的幾人一掃壓抑許久的憋屈,幸災樂禍地放聲嘲笑起來,震響四|野。
新敗的紅方營長臉都綠了:“……不是,為什麼前面對他們都是埋伏斬将,到我這裡連主帳都給端了?你讓别的營長怎麼看我?”
甯松羽:“承讓。”
雙方暫且休戰。謝重珩略一思索,将神識附過去,跟他打了個招呼:“甯前輩,久違了。”
甯松羽無法即刻起身。雖未見着人,他卻仍是雙手交疊放在腿上,在輪椅上端肅躬身一禮,神色不變,從容道:“屬下參見少主。”
謝重珩吓了一跳,又阻止不了。這是跟他伯父武定君同輩、齊名的人物,他豈能領受如此禮節:“前輩無需如此。”
“屬下早已不是什麼前輩。縱然少主多年前,也許确實曾與屬下在……”甯松羽微不可察地一頓,依然沉靜如水,“永安有所交集,但屬下既已身受主人與少主大恩,再世為人,前生種種,便俱如煙滅。少主直呼屬下名姓即可。”
這是知曉他底細的意思了。謝重珩一默。
此前甯松羽雖從未聽過他說話,但鳳曦曾經說過,“小徒出身于永安,早晚要跟鳳北宸對上”,顯然也是六族嫡系出身。再加上這句“前輩”、“久違”,隻能是世家的後輩,且必定曾有過當面來往。這樣的人本就少之又少。
兼且當年三人終歸在鳳華宮相處過一段時日。近年來六族中離開王都,長久遊蕩在外的嫡系子弟豈止是屈指可數,簡直可算獨一份。他的身份已然不言而喻。
往生曆不過短短十年,甯松羽說話的音調已經明顯帶上了此間風範,昔日世家嫡系們引以為傲的永安腔都淡去不少,果然有昨日種種譬如死的意味。
謝重珩難以真正從了他的指教,隻能取了個折中的稱呼:“甯營長,若是将整個朱雀範圍内所有兵士全部給你,按你的方式改進訓練完畢,大概需要多久?”
甯松羽沉吟須臾,回答:“也得十年八年。”對那些原本不屬于自己統領的隊伍,他顯然也早已做過相當的了解,可見志向不小。
“好。”謝重珩道,“即日起,你就調任朱雀大營大将軍,負責轄地内各支軍|隊。”
鳳曦隻一個念頭,甚至無需下達什麼指令,這個消息就自然而然地出現在所有幽影神識中。整個往生域瞬間都知曉了此事。
安排完畢,甯松羽即刻喚來三名貼身侍衛,略作收拾就推着輪椅往外走。
謝重珩想起什麼,問道:“對了,師尊,你離開這麼久,從前你的事務是誰在負責?”
半妖也沒回答,隻示意他看過去。
但見一艘超小型飛舟正好停在藍方營地外。有個戴着面具的幽影拎着個精緻的匣子,微笑着迎上來,溫言細語:“甯大将軍忙完了?”
“我上次命人潛入大昭霜華境,獵取火貂絨所制的披風已經做好。眼下雖是秋日,想着你一向畏冷,你我又難得見面,就提前給你先送過來,随時可用。”
火貂是獨産于苦寒之地的生靈。因其皮毛有極好的保暖性,制為衣裝,有如攏靠火爐而得名。
但火貂數量稀少,生性謹慎,極難捕捉,因而十分珍貴。即使在大昭,這類物品至少也是僅次于六族的世家門閥才用得起。
等他說完了,甯松羽才淡淡道:“哦?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我家宅附近有隻野狗,年老體衰,此物拿去給它做窩倒是正好。”